加纳朋子,年月日出生。福冈县北九州市出身。血液型A型,文教大学女子短期大学文芸科毕业。以《ななつのこ》(中译名:七岁小孩)这部连作短篇集,踏入日本推理文坛,之后的作品风格也多半保持一贯的‘日常生活之谜派’,作品虽不多,却是本本受到推理迷相当高的评价,是票选年度作品与本格推理排行榜的常客,林白的短篇推介称之为‘浪漫唯美故事的魔术师’。
掌中的小鸟
要说我最讨厌的事是什么的话,莫过于在拥挤的时刻突然被人从背后拍肩膀了。
那时的我就像深海鱼般优游自在,在人群中游着。人们的窃语声,笑声,以及不知从谁的随身听里漏出来的音乐的碎片。嘈杂的广告词,淡淡的香水和烫发液的臭味。泛滥的色彩,交错的光线。及堆得像头那么高的吐气。
盘旋在这些之中,我的思考缓缓地流动着。
虽然那只手不过是很轻很轻地放在我右肩上,但已足以使我惊惶。那一瞬间,我想必是一脸惊惶,就像上钩的提灯鮟鱇鱼。
一回头,学长站在那里。
“……好久不见了。”
小心谨慎地传递像被遗忘在数公尺之外的“日常”,我简短地打了招呼。学长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微微苦笑着。
“好久不见了,嗯?你这家伙还是一点没变的那样冷淡啊。我早在对面就看见你了,拼了命跑过来的。”
阳光照着马路的另一边。拐进步行者天国的银座,满满的都是人,人,人。在这么多人中居然可以找出认识的人的脸我实在是佩服不已。
“今天一个人吗?”
越过他的肩头,我的眼神询问着他。想必他一定也察觉了我的言外之意。他暧昧地点了点头。
“只是想去银座瞎逛看看。你呢?”
反问回来的这种感觉,有点性急得不像他。
“我嘛,也差不多。”
“真的吗?”
他以很怀疑的神情盯着我的衣服瞧。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穿成套的西装呢。”
“请别把现在的我跟学生时代的我混为一谈。现在的我可也是有模有样的精英白领阶级。”
“说什么精英分子的就太多余了吧。不就是人要衣装吗?”
这样不正经开着玩笑的他,穿的是和我相反的简陋。洗到退色的牛仔裤配着运动衫,然后苔绿色的毛衣随便地披在肩上。跟他大学时一样没变的打扮。
四年,这样的岁月究竟算长还是短呢?至少在外表上看来,他跟我最后一次见到的他完全没有什么差别。不仅是服装,还有端正的相貌,结实的体态,和微带讽刺却无一丝邪气的笑容。
而在同样的四年内,我究竟受了外界多少影响我并不清楚。但内心的变化是最近的事,所以到现在还能清清楚楚地意识到。
若要具体举例说明的话,大学那时我会认为把自己的想法百分之一百表现出来是最好的。但现在知道,十分最多说三分,其他都留在心中比较好。
总之就是这类的改变。
我们理所当然地同行,结伴进了一间咖啡厅。然后在近到简直像奇迹的地方,马上找到了空位。
点完咖啡之后,我们的对话又热烈地开始。暌违四年才得以再叙,可说是大学的学长学弟间才得以有的对话——大多是每个朋友们的近况——之类的。而且(恐怕对我们两人都是),全部都是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对话。
在话题转到朋友婚礼上的意外,两人笑了一阵后,我以有点客气的语气问着。“对了,说到这里,容子她……令夫人还好吗?”
“马马虎虎呀。”
学长草率地回答,将打火机弄出咯叽咯叽的声音,点起了一支烟。
“戒过一阵子烟,结果还是由开始抽了。”
像是为自己找理由地说着,然后暧昧地笑了起来。
“咦?戒烟?”
像笨蛋般呆愣着,我应着声。一缕紫色的烟,摆动在我们之间。虽然对自己提出这种愚蠢的问题有所不满,但我的自我嫌恶更在此之上。
坦白说,光是这个月我就曾三次接到容子打来的电话。全都是录在答录机里,只有一方自言自语声音的电话。
不知为何沉默流动着,我将容子那奇妙的流言,悄悄的在心中反复推敲。
“……我现在不在家。若您有事找我的话,请在哔声后留言。”
我在答录机里录下的,就是这么极其平凡的话。再进一步说,既不讨人喜欢也不惹人讨厌,是有点才衰的口吻。既然不可能随自己高兴去做,会自然而然地变成这样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一听完录音马上就挂电话的家伙相当多。虽然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但这样电话答录机就无用武之地了。
一开始以为这是无伤大雅的无声电话中的一通。正想切掉时,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接着,在长而犹豫不定般的沉默之后,我听见了“声音”。
“……是我。知道吗?已经忘记我是谁了吧。”
是柔柔的女中音,却又是像少女般的声音。忘不掉的。我怎么可能会忘得掉呢?
又是短暂的沉默。微微的呼吸声。
“你还好吗?我……是啊,我已经死了啊。我……被杀……了。”
没有声音。唐突地被切断的,只有一个人自言自语的电话。那天惟一记录到的,是这通奇妙的流言。
“我……被杀……了。”
“我……被杀……了。”
“我……被杀……了。”
反复按了好几次重听键,都是一样的言词。像是冰冷的墙反弹回来的,冰冷的回声。
被杀了?她?被谁?
这么说来,这是幽灵的留言吗?来自被杀害,寒冷而苍白的倒卧着的容子幽灵的讯息……
真像笨蛋。我摇了摇头。这一定是她的小小恶作剧,她的一时兴起。她一流的,有点恶作剧的游戏。我决定这么想。
但,宣告游戏结束的权限并不在我这边,她的游戏,第二天仍在持续着。
“……我,被杀了。每天,每天,一点一点,慢慢地。”
机器里出现容子的声音。那是她现在为何存在,和思考着什么完全都无法推量的无表情的声音。
然后昨天,第三通电话。
“我,不能变成云雀呢。”
短短的笑声。那绝非快乐,而是带着自嘲的虚无声响。这个最后的讯息是当中最短的一个,确是最令我动摇的。因为那是一个关键字。
云雀。在云中,自在宛转啼叫的小鸟。
那些渐渐忘怀,不,是相悖忘怀的记忆,就因为这样小小一个鸟名,竟又鲜明地被唤醒过来。
那是学生时代的事,那时学长是大四,而她和我都才刚升上三年级。
“青春”这样的字眼,在那时完全没有想过那是为我们而准备的词汇。说来不好意思,虚掷青春,我们的情况比较像这样。那就是从字面上来看的“青色的春天”,到了现在更加能体会。
苦涩的春天。
不安定的,青绿色。
“可以吗?钴蓝色,蔚蓝色,群青色。”
“裙绿色,裙金色,裙轻色。”
她在我眼前一次又一次排列展示着银色颜料管,我信口开河地瞎扯。容子略带斥责的眼神看着我。
“绿蓝色,浅蓝色,靛蓝色,标准蓝,怎么样?虽说都是蓝色,可也分很多种哦。”
“原来如此。”
“那,接下来换绿色咯。深绿色,翠绿色,钴绿色,镉绿色,铬绿色。很可惜,这里放的只有这些。”
“那么,还有其他的了?”
“绿色很壮观的。听说多到美术用品店都得特别开一间储藏室来放呢。还有铬氧绿色,绿土色,暗绿色,橄榄绿,合成绿,然后还有……”
像是在替自己喜欢的食物排名一样,容子高兴地罗列着。听在我耳里是那样令人舒畅的女中音的声音。
“白色呢?”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白色颜料管的数目明显很少,但每一管却都很大。她有点遗憾似地拿起了经常使用的颜料管。
“白色就没有什么了,银白,粉白,这里就只有这两种而已。但其他还是有的。”
“白色就是白色吧?我看来都一样。”
我比较着那两管颜料上的标签,蓝或绿都有各种不同的色调者还可以了解,但为什么连白也有种类之分呢?这一点我到今天还是不能理解。
“银色不太适合初学者呢。”
“唉?油彩也有专家,生手之别吗?”
“用不着这么惊讶呀。虽然有许多理由,但最重要的理由是粉白比起银白要便宜多了。”
“原来如此,还真是实际呢。”我煞有介事地点头。
“那黄色又如何呢?”她高兴地拿起贴有柠檬色标签的颜料管。
“你现在拿着的该是柠檬黄吗?”
“是呀,你很清楚嘛,也有人称它做橙黄。接下来还有黄褐色,镉黄色,钴黄色……”
“好了,好了。”我苦笑着挥手。“光是记话剧的名称就很累人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呢?”
我知道的颜色种类,完全就跟小学生的画具箱内容一样,十二色左右而已。
“这样啊。可是,”容子微笑着。“世界不正是由色彩构成的吗?我画图时常常这样想,这个世界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能用色彩表达出来呢。是不是不管是什么,都可说有表达基本质的形象色彩呢?”
这一刻,她的口吻就像闪亮的云母发着光辉。我一边觉得很耀眼一边看着她,问:“人也是这样吗?”
“当然。对了,你是深黑色呢。这是从桃子或杏所碳化的种子做的颜色哦。也称蓝黑色,是微带点青,极漂亮的黑。”
“那你呢?”
我仅是随口一问,她却着实烦恼了好一会。过了一会,她有点落寞的答着,“群青色吧。”
“啊,那个嘛,真的很适合你呢。”我点点头。从颜料管挤出的,是微泛点紫,美丽的深蓝色。
事实上,不要说是油画,只要是和美术相关的知识及鉴赏力我都没有。但,她的确是有才能的,我敢自信的断言。
她的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在线与面构成的某处,存在着一种可爱的韵律;而她独特的用色也有一种不安的美感。
“你很有才能呢,真的。虽然我对艺术可说是个门外汉。但能有连外行人都被吸引的力量,那是了不得的。”
不太常当面赞美人的我,面对她的画时却毫无犹豫的献上赞美之词。
那一刻,她一定是以有点困惑又羞怯的笑颜面对我。
在我参加的同好会,学长进来。校庆时,他为了些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在找我。而他找到我的地方正是美术社。但学长到底为了什么事找我,我到最后还是不知道。
但是,他第一次看到容子时,一切琐事一定就从他脑海中漂亮而干脆地消失。虽然说起来讽刺,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无法怨恨事情这样的演变。大概是因为学长对容子的爱慕是那样直接而纯粹吧。
他对容子的画看都不看一眼。他只是直直地,望定她。从一而终,一直这样。
“这家伙一定都搞不清楚自己的本分。”
他环着我的肩膀笑道。“没想到美术社有这么可爱的女孩。”
对于我或是其他一些什么,浮出困惑般的笑容。我用肩膀承受着学长的重量,确实感受到有些什么即将发生的预感。
结果,可说是没有缘分吧。
不用多久,就听到两人交往的传闻。
但那不过是不负责任的马路消息。事实上,学长总是向我抱怨她。
“喂,要怎么做才能把那女孩从油画架前拉开啊?”
我只能笑着摇摇头。尽管他是个脑筋很好的男人,偶尔也会有令人难以置信无邪而迟钝的一面。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去讨厌学长,对于他这样的单纯,我也感到欣羡不已。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在学长抱怨容子的同时,容子正一心专注在她的新作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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