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纯粹是个意外。
下午,我结束了手头的工作,正快步离开酒店时,忽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我迅速回头,就看见了那只鹦鹉。它的羽毛已变得暗淡无光,就像一件尘封已久的绸缎衣裳,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它的一条腿被拴在木架上,几个顽皮的孩子正乐此不疲地用木棍捅它。而不远处,一个长相猥琐的汉子正眯着眼挖着鼻孔,一脸漠然。
鹦鹉徒劳地躲避着木棍,不时用弯钩黑喙叼着爪上的绳结,抖动的红冠,像是一面血染的战旗。它快被孩子们的愚弄激疯了,忽然张嘴咒骂:“你们这些狗杂种!”
才松了一口气的我再次回过了头。天哪,它说的是中文!难道说,这是一只来自中国的鹦鹉?我仔细地端详着它。鸟儿显然很不好过,它锋利的喙已经干裂,大片的粉红秃斑从颈下一直延伸到胸前,但它榛色的眸子却依然清亮。它充满哀伤地看着我,像在无声地哀求。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这只鸟儿卖吗?”
“当然,当然,先生。”猥琐汉子忙不迭地回答,鼻孔中滴下的清鼻涕和他嘴角的口水混成一片。我可以肯定这是一个犯了毒瘾的家伙。
“多少钱?”我强忍着心中的厌恶问道。
“80……不,100美元!”汉子结结巴巴地回答。
“100美元?它看起来好像不值!”我漫不经心地说道。
汉子擦了擦口水,小心地试探着:“那么……90美元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
“OK!OK!”
我没有说话,说话的竟然是那只鹦鹉!此时它迫不及待地喊着:“90美元,OK!OK!”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我决定买下它,送给我的女儿。
因为,我的女儿不会说话。
雅然并不是天生的哑巴。事实上,在她3岁的时候,她就已经学会了唱圣诗。但在她母亲死后,她突然失声了。15年来,她一直保持着沉默,只用一双永远惊恐的眼睛看着我,看着身边所有的人。
她没有朋友,除了大狗宾利,但狗也不会说话,而鹦鹉会。
雅然很喜欢这件礼物,她带着鹦鹉去洗澡,宾利吐着舌头跟在她身后。而我则微笑着打开了便携式电脑。
和大多数作家一样,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电脑。唯一不同的是我胁下还藏着大口径的密林手枪。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作家,而是一个刺客,一个真正的职业杀手。
多年来我一直效力于一个杀人网站。这个网站有个很奇怪的名字——“雄记棺材铺”。当然它从未以任何方式在网上发售过棺材,一口也没有。它只负责把活人送进棺材里去。网站的管理员,胖乎乎的雄爷常常笑称,他只是一个经纪人而已。说得不错,他是死神的经纪人。
我输入会员密码登录了网站,在这里我的名字是教授。我常为目标人物教授一种技巧,那就是自杀。虽然他们中的几乎所有人原本都活得很好,绝不需要以自杀来解脱。可我的客户需要他们这样做,我只得运用某些特殊的技巧,让他们看起来的确是心甘情愿去自杀的。当然,代价是高的。原则上我每堂课收费50万美元。但我的客户们都认为物有所值,因为至今还没有人能从我的课堂上逃脱。这一点,我比常春藤盟校的大多数教授做得要好得多。
这一次雄爷给我的任务很不一般,因为报酬高达500万美元。我很快通过浏览器了解到天价任务的真正原因。这混蛋是个毒枭,控制着半个南美洲的毒品市场,身边的枪手多得数不清。对了,他有一个和我同样古怪的名字,叫做尉迟。
沉思片刻后,我点击了任务栏中的“接受”项。不仅仅是为了那500万,还因为我憎恨与毒品有关的一切。就像今天上午,我留给那个贩卖野生鸟儿的瘾君子100美元,让他欣喜若狂。但他绝不会想到那张钞票曾在烈性炭疽菌溶液中浸泡了3个小时。这种毒药烈度足以让所有在8小时内接触这张钞票的人都脱水而死。而作为一个环保爱好者,我在事先已经注射了疫苗,并且一直戴着透明指套。我想那家伙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用那张钞票去购买他急需的白粉。那么很好,鸟贩和毒贩都会很快变成一具干尸。而在此后,钞票上密布的毒菌会自然挥发干净,重新变成一张于人无害而且人见人爱的美钞。
这真是一个美妙的任务啊!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点燃了一支哈瓦那雪茄。暮色的烟雾里,我开始为那个叫尉迟的同胞书写灵位。
雅然已经给鹦鹉洗完了澡,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中。我意外地发现,这是一只如此美丽的鸟儿,遍体洁白如雪的羽衣,弧月般张开着的尾翼竟呈出梦幻般的七彩光芒,其中最夺目的便是像樱花般浅浅的粉红。
“叫我歌奴,叫我歌奴!”小家伙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大狗宾利吃惊地抬起狗头,迷惑不解地看着雅然掌中的小东西。但它的确是一只神奇的鸟儿,很快便和雅然好得如胶似漆,寸步不离。它仿佛能精确了解到雅然心中的所思所想,甚至于一切需要,然后用它特有的百变声音表述出来。
“爹地,你能帮我倒杯水吗?”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我险些把手中的电脑摔落。那种轻柔温婉的声音,就和雅然三岁时一模一样。
毫无疑问,歌奴像是让雅然获得了另一次生命。她开始容光焕发,有时甚至会莫名其妙地偷偷脸红。我后来才知道,歌奴居然自告奋勇飞去了邻家,一本正经地对那个雅然一直暗恋的男孩朗诵了一首情诗,然后代雅然约那男孩周末去看电影。它成功了!但对于雅然第一次约会的具体细节,它却一直守口如瓶。无论我怎样诱惑它,甜甜圈也好,巧克力棒也好,它始终不屑一顾,拒不吐实。
一切都似乎变得越来越好,可我的工作却意外地遇上了麻烦。那天晚上我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进入尉迟的豪宅,却发现他已在客厅正襟危坐,等待我的到来。这家伙甚至为此穿上了燕尾服。欢迎我的盛大仪式是8只MP5冲锋枪,如果一起开火的话,大概足以在半分钟内把我变成南美洲的野蜂巢,那种蜂巢的每一个洞口都有鸡蛋大小。
尉迟的手下慢条斯理地摸去了我身上所有暗藏的兵器:密林手枪、匕首、藏在袖子里的钢针,还有盘在衣领中的钢丝绳。我本来是想用这条钢丝绳勒住尉迟的脖子,再把他挂在旋转的吊扇上。
尉迟用两个手指拈起绳子,放在鼻前嗅了嗅,枯瘦的脸上浮现出不满的神情。
“血腥味?”他眯着眼盯着我,眼里像有颗钉子,“难道你杀人的工具从不做保养吗?”
我讥讽地回答:“我保证,当这条绳子套上你的瘦颈时,你已经闻不见任何异味了!”
然后我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击。有人揪住我的头发,强迫我仰起头来。透过眼前的金星和鲜艳的红晕,我看见尉迟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栗色皮鞋有节奏地点着地面。他不无悠闲地感叹:“手枪、匕首、钢针,还有这该死的绳子,全部成本加起来不超过500美元,却能获取500万的巨额收益,连上帝都会动心的!说实话,我是不是该考虑转行呢?”
我从牙缝中迸出声音来:“你不会!”
“为什么?”尉迟有些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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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这一行虽然不是个高尚的职业,”我慢慢地回答,“但也不是任何杂碎都能干得了的。”
尉迟笑了:“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这次会失手呢?大名鼎鼎的教授先生!”
他知道我?我脑中紧张地思索着这个任务的每一个环节,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个问题你只有到天堂去问上帝了!”尉迟嘲弄地看着我,“上帝是个和善的老头!他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我侧过头在衣领上蹭干嘴角的血迹,嘲笑地说:“像你我这种人是上不了天堂的,地狱也许更适合我们!”
尉迟面无表情地凝视我,很久才木然点头:“也对,你先去吧!”
“不,是你先!”我平抬起左臂指向尉迟,轰然巨响中,尉迟惊慌的脸瞬间炸裂开来,浊白的脑浆溅上了墙壁,留下一个古怪的几何图案。
借着雷明顿散弹枪的青色硝烟,我迅速滚入了沙发后的墙壁,随手把镶入手臂内的枪支抽了出来。这是我的一个小秘密,没有人知道我在三年前的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左臂,于是我在假肢中暗装了一支五连发的散弹枪。
遗憾的是我面对的有八个敌人,子弹打光后我不得不用拳脚来应付剩下的敌人。说真的,我实在后悔取了个代号叫教授,而不是布鲁斯·李或SUPERMAN。最后我虽然解决了所有人,肋骨间却多了三颗子弹,每一颗都足够要我的命。
警笛声远远响起的时候,我已经赶回了家中。我没有给自己止血敷药,没有必要浪费时间了。我迫切需要的是完成另一件事。我用最快的速度打开电脑,连接上雄爷的视频。当我看见他那胖乎乎的鱼头时,我松了口气,在警察循着我的血迹追来之前,我还有足够的时间。
“雄爷,货物已经送出,请你将货款结算一下,”我用暗语说道,“结算账户是瑞士银行3776531078,纳兰雅然……”
“等等!”雄爷有些诧异,“你知道,这不合规矩。我必须先确认委托已完成!”
“请你破例一次!”我坚持,“你知道我的信用度,从未出错。”
也许是从摄像头里见到了我胸口的大片血渍,雄爷嘴里嘟囔着,但还是打开了另一台电脑。
五分钟后,我收到了银行的电子确认函:转账成功!
我嘘了一口气,吃力地砸烂了电脑。电火花的袅袅青烟中,雅然无声地出现在门口,歌奴停在她的肩头。她们静静地看着我,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悲伤。
“太好了,我的孩子。”雅然的及时出现,让我大为高兴,“还记得去年圣诞节我送给你的银行卡吗?现在上面已经有一千万美元了!是的,一千万美元,都是你的了!你可以用这些钱做你喜欢做的任何事,比如……”也许快要死的人都会比较唠叨一点,歌奴打断了我的滔滔不绝:“是我通知了尉迟!”它冷冷地重复,“是我,出卖了你!”
等一等,这是谁在说话?雅然,还是歌奴?
“是歌奴在代表雅然说话。”歌奴一字一顿地说道。雅然苍白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歌奴告诉我,樱花鹦鹉的奇异能力就是能与主人心灵沟通。换言之,它能够知道雅然心中哪怕是最深藏的想法,从而为她代言。
“我偷看了你的上网记录,知道你的任务内容和尉迟的背景资料,然后通知了他!”歌奴,不,雅然说。
我的头好像变得越来越重,重得连眼皮也耷拉了下来,我不得不用手指支撑着它们。“那么……是为了什么?”
“为了母亲!是你杀了她!”雅然的眼中忽然有火焰燃起。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一直都记得这件事。在她三岁的时候,我把枪管放进她母亲的口中,然后扣动了扳机。我没有想到,雅然会躲在阁楼上看见了这一切。我以为她还在花园里捉蝴蝶。
这么多年了,她忘记了怎样去说话,即使是面对自己喜欢的男生,她依然不发一言。可是,她却没有忘记她儿时的所见,那满地流淌的……血!
也许,她并不是真的忘记了说话。她只是不肯对我这个杀人凶手再吐出一个字。纵然,我是她的父亲。想必她等了很久才等到今天的这个机会。而我把歌奴送给了她,让她的计划终于得以完成。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很好,很好,真的,非常好!”我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我的雅然终于长大了,她已学会怎样去保护自己,她也懂得了在沉默中慢慢忍耐,直到给敌人致命的一击。我再也不用担心在我去了另一个世界之后,会有人欺负她,雅然,我的女儿。
我并没有告诉她,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妻子在生下雅然后不久就染上了毒瘾,并因此而患上了艾滋病。我亲眼看着她的身体一天天腐烂下去。她实在无法忍受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才求我给她一个解脱。而我,别无选择。
可我现在却有些羡慕她了,她走得那样轻松简单,可我却在以后梦魇般的日子里煎熬了十五年。幸好,今天一切都结束了。我,也解脱了……
(摘自《新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