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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高跟鞋落在地面的声音,活像一只妖冶的小手在轻佻地拍着鼓,一步一声,都是为了魅惑众生。
萧左始终与那女子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如一个路人而非一个跟踪者,他不敢靠得太近,直觉告诉他,前面的女孩拥有如兔子般敏感的神经,如果她逃出他的视线,也许从此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
夜都市里闪烁着流彩霓虹,这常常会令得夜行人错觉自己身在梦中,萧左也不禁有些恍惚——真的太像是在做梦,现实生活中不应该出现这样古怪的情形。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前面的那个女人就是萧右。
萧右是萧左的妹妹,或者姐姐。连父母都弄不清他们俩到底谁先出母腹,萧左和萧右,是一对龙凤胎。
但是萧右在三岁的时候失踪了,此后十六年,一直没有音讯——世上有太多这样消失的孩子,只有极少数有机会寻回,这需要万中挑一的幸运和永不放弃的坚持。
警察已经放弃了,因为有太多比寻人更要紧的事情需要他们去处理;父母也已经放弃了,因为只有放弃才能让生活继续往前走,而不是停留在一个无限循环着的地狱,在与生活的残酷相PK时,有时候需要同样的残酷。
萧左一度也认为自己早就放弃了,直到最近他才发现,放弃的不过是行动,在他的心里永远有一个洞,而这个洞只有萧右能填满。
第一次感觉到萧右,是在上星期四的晚上十点,届时他正在学校操场的跑道上慢跑,他总觉得有人在偷偷地看他,四下张望,视野里却找不出任何可疑对象,但是那种被偷窥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于是萧左迅速离开了操场,朝校园里最僻静的一条路上走去,那条路直通2号教学楼,也是解剖实验室的所在地,那个地方一年四季都会是阴郁森冷的,空气里掺杂着福尔马林的气味,更增添了许多令人不快的想象,即便是医学院这些胆大的学生,过了晚上十点,也都不愿意再靠近这栋教学楼,连带这条通往教学楼的小路,也都罕有人问津。
萧左没有听到跟踪者的脚步声,但是他仍然感觉到了跟踪者的眼神,攀爬在他的脊背上——不知道为什么,萧左觉得这个人一定是一个熟人,而且和他十分亲近,但是在大脑里过了一遍名单之后,他又把这些人全都一一排除了,那天晚上,萧左发了狂一样的在小路上来回走跑着,后来更把整个校园都找了个遍,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和他的感觉对上号,最后他在一棵白杨树下停住了,那里残留着一阵淡淡的薰衣草香气——在那一瞬间,萧左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三岁时的萧右。
双胞胎之间常会有心灵感应,萧左分析着自己的怪异感觉,认定这就是一种心灵感应,而那个在暗处偷窥他的人就是他失踪已久的双生姐妹萧右!
但是,萧右失踪的时候只有三岁,她是不可能对自己和家人有什么印象的,那么她怎么会找到自己的学校来?如果真有奇迹令她得知自己的身世,她为什么不现身,而要躲在暗处偷窥?如果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为什么她偷窥的偏偏是自己?
萧左被这突然降临的奇遇搅得心神不安,每天一有空就会在校园里转悠,只要一有陌生的面孔经过,他就会条件反射般瞪大眼睛在上面寻找萧右的影子,一周以来,他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上课,结果被同寝室的室友汪勇诊断为“突发性间歇性童年阴影忧郁症”,趁着周末,硬把他拖进了位于城南的一家酒吧“好胜客”进行酒精治疗,萧左喝了两瓶啤酒,酒精便在体内燃烧起来,大脑晕乎乎的。
“咦?”这时汪勇忽然发出了一声惊讶的轻呼,“你看,那不是‘摸耳铃’吗?想不到她居然也会来酒吧呢!我还以为那种尖子生都是书呆子呢!”
萧左顺着汪勇指出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两个女孩子正站在舞池边上聊天,从自己这个角度看过去,孙月铃的脸正好面对着他和汪勇,她对面站着一个长发的女孩——那女孩背对着他们,穿着紫红色的露腰裙装。
虽然不知道两个人在谈些什么,但可以看出孙月铃十分专注,因为她不停地摸着自己的右耳垂,这是她的招牌动作,大家发现每当她集中精神的时候,手就会不自觉地摸到自己的右耳垂——这便是“摸耳铃”外号的由来。
“哇哦!‘摸耳铃’旁边那女的是谁啊!身材太棒了!正面应该差不了吧?”汪勇色迷迷地伸长了脖子,“走,让她介绍一下!”
汪勇一把拉起他朝两个女生所在方向走去,还没等两人走到跟前,站在孙月铃面前的长发女孩却突然一扭身,闪进了旁边的人堆里,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咦?”汪勇一面张望着一面失落地向孙月铃问道,“你那朋友呢?”
孙月铃冷冷地看了一眼汪勇:“什么朋友?我没朋友。”
说完,她便转身走舞池,开始和着劲爆的音乐狂舞起来。
“哇哦!”汪勇看着迷醉在绚丽光影中的孙月铃,睁大了眼睛,“原来她也挺漂亮的,和在学校完全是两个人嘛!”
说完,他便迈开轻浮的步伐朝孙月铃走了过去。
萧左愣在原地,这里的空气竟带着一股薰衣草香味——和他在学校里所闻到的香味一模一样,萧左粗鲁地扒拉着周围的人群,然而她们中间没有她,萧左被一个发怒的男人推到在地上:
“疯子怎么跑这儿来了?!”
萧左的头撞到地上,酒一下子醒了——他爬起来冲进舞池,一把抓住孙月铃的肩膀:
“她是谁?告诉我她是谁?!”
孙月铃厌憎地将萧左甩开:“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那个女孩,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女孩,她叫什么?她是谁?请你告诉我好不好?”萧左期待地看着孙月铃的眼睛,“你认识她,是不是?你知道她住在哪里,是不是?”
然而他看见的却是孙月铃眼神里闪过的一丝慌乱:“哦,她呀,问路的,我不认识她,你找错对象了。”
撒谎!她在撒谎!
萧左愤怒地捏住孙月铃的手臂:“我想没有人会到酒吧来问路吧?孙月铃,我没有恶意,我真的只是想知道她是谁,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放开!你弄疼我了!”孙月铃大叫了起来。
汪勇见状不妙,立刻出来打圆场:“不好意思,他喝多了,你知道萧左平常不是这样的!”
萧左被推进了卫生间,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着脸。
“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汪勇默默地走出了卫生间,所有的喧嚣声都被关在了门外。
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也许正如汪勇所说的,只是因为最近自己太孤独了,据说双胞胎很少会有孤独感,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格外遗憾,所以才会格外期待她能回来。
萧左叹了口气,打开门走出来。
走廊上竟然弥散着一股薰衣草味!味道很浓——这说明人还没有走远!高跟鞋的声音也从拐角处清晰地传过来。
萧左狂奔起来,他看见一个穿紫裙的长发女孩走出了酒吧的门!萧左毫不犹豫地追出去,然后她的身影再次进入他的视线。
这一次,萧左没有立刻冲上去,相反的,他放慢了脚步,控制住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他害怕吓跑了她。
女孩子似乎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被跟踪了。她的步履始终稳定而有节律,萧左跟着她走过两个街口,左转了三次,渐渐远离了繁华区域,最后那女孩子步入了一条僻静的巷子。
巷子里灯火通明,路灯将这里照得宛如白昼一般明亮,巷子里的房屋都是些老旧房,朽烂处很明显,没有一扇窗户露出灯光,多半是等着要拆迁的,但是在尽头处的建筑物却很新,被做成凤凰尾巴的巨大霓虹灯里闪烁出一个跳舞女人的剪影,她旁边的字灿烂得刺目——凤舞夜总会。
里面隐约传出音乐声和欢笑声,那是醉生梦死的人吧?
女孩子径直走向夜总会的大门,萧左愣住了,他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萧左一面看着腕表,一面看着女孩子大胆的衣着和妖艳的走姿,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心口突然痛了起来,他咬了咬牙,追了上去,不管她的过去如何,今天他不会让她走进去,能够被阻止的一刻,永远都不会太迟。
“嗡!”
萧左忽然觉得后脑勺上一阵剧痛,紧接着就是意识开始崩溃,世界像是被野兽撕咬成了一片一片,在完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萧左看见女孩子转过了身。
可是,他还是没有看清她的样子。
2
“喂!喂!你没事吧?”
萧左睁开眼,一个穿着橙色外套的环卫工人正蹲在他的面前,他的左右都是高大的垃圾桶。
“小伙子,大清早的,怎么躺在这儿?!”对方皱着眉头:“喝酒了?!吃药了?!年纪轻轻地怎么不长进?!快回家吧,你父母该着急了!”
萧左疑惑地朝左右看了看,周围同样是将要拆迁的破楼,但是并没有夜总会的存在。那么便不是他昏倒的地方了,萧左摸着自己肿起老高的后脑,剧痛跟着意识一起复苏了。他回忆着之前的种种情形,很明显自己是被人从背后故意打晕的——什么人会这么做?是抢劫吗?
萧左连忙摸了摸自己的外套口袋,手机和钱包还在,钱包里面有五百元现金和一张银行卡,身份证和学生证也在。也就是说,对方并没有求财的意图,萧左将钱包又放回外套口袋,这一次他发现口袋里竟还有一样东西,像是一个纸卷儿,萧左将它掏出来,展开一看,发现竟是一张口香糖的包装纸,背面空白处用口红笔画着一组符号:
···———···
三短,三长,三短!这不是莫尔斯电码中,SOS求救信号吗?
萧左将纸卷靠近鼻子,立刻闻出了那股熟悉的薰衣草香味——这说明纸卷是那女孩子塞给他的!
冷汗一下子便从他的脊背上冲了出来!
糟了!
萧左回忆着自己被袭的经过,他依稀记得那女孩子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也就是说,她目睹了自己被打晕的一幕。
天哪!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等等,不对,萧左看着纸条,用口红写求救信号说明事出紧急,她的身上没有纸笔,但是这些符号看上去线条还算是比较直的,说明当时她写下这些符号的地方应该有较平滑的台面,所以不可能是在自己被袭之后写的,更何况,当时那些人也不可能给她机会和时间写纸条——这张纸条是在他遇袭之前写的!
萧左几乎要跳起来——那些人的目标根本不是他,而是那女孩!
那些人本来是冲着那女孩去的,他们本来打算对她下手,但却发现自己在跟踪她,为了除掉绊脚石,所以他们打晕了他!他们不取钱财,把他丢进垃圾堆,本身就说明自己对他们来说就像垃圾一样一点用处都没有!
这么说来,女孩子一定出事了!
也许是绑架,也许是……
萧左不敢再往下想。
那女孩子知道自己身陷危险,事先就写好了求救纸条——这张纸条应该是在卫生间里写的,她是不是无意间得知了什么可怕的秘密?一定是这样!夜总会那样的地方最是藏污纳垢,充满了肮脏的黑幕和交易,她在那样的地方出没,很有可能知道了她不该知道的事。
可是她为什么不报警?
是了,不到万不得已,她那样的身份一定是不愿意和警察打交道的。而且,那些势力通常庞大,报复力是可怕的,她总不能永远藏在警察局。
可怜的妹妹!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偏向于认定萧右是妹妹而不是姐姐。
萧左的心越来越痛,他越发觉得那女孩子就是萧右,因为这种刀割般的痛苦只会为至亲而生——这是本能。
她既然有机会把纸条塞进自己的外衣口袋,说明当时那些人对她的看管并不严,萧左继续分析着,他们也并没有立即对她不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至少说明她还有一线生机。
报警!
萧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到街口拦下一辆计程车,直奔警察局。
3
“……你是说,发生的地点是在凤舞夜总会的门口?”做笔录的警察满脸疑惑地看着萧左,“几点钟来着?”
“十一点半。”萧左说道,“我和同学是九点钟去的酒吧,我在那儿待了大概有两个小时左右,就跟着那个女孩出来了。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就到了那家夜总会。”
“你离那个夜总会门口有多远?”
这个问题让萧左感到莫名其妙,这有关系吗?饶是如此,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