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K

时间:2016-12-16 17:09:08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时便看到了坐在我面前,沉默的K。我知道他叫做K,就像我知道用筷子吃饭,用牙刷刷牙一样。

  他毕恭毕敬地坐在那里,双手搭在膝盖上,像是课堂里认真听讲的学生。

  

  K的脸孔毫无血色,可以说是苍白。他的样貌算是清秀,或许是因为缺乏睡眠,睁开的双眼中泛着血丝,他看上去还很年轻,不会超过20岁。我这么一直盯着他看,似乎是把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他稍稍动了动薄嘴唇,“啊”了一声。

  我对他说你好,他对我笑,没有作答。

  

  他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服,凸出的锁骨暴露在衣领外,他抬起过于纤细的手腕对我招手。我问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依旧没有回答,保持沉默。

  啊,他是沉默的K。我想起来了,他总是保持沉默。

  

  不过在说K的故事之前,我想我得先说说我的故事。

  

  1.

  

  5月9日,医院。

  

  护士说今天是5月9日,原来我足足昏迷了有大半个月,并且失去了许多记忆。

  我没来医院之前住在玉山村外公留下的旧屋,我记得,有人要杀我。

  

  我差点被杀死的那天是4月19号,星期五,是个雨天。村里的路不好走,我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沾了一身的泥水。我到家时已经是晚上7点,大门没合上,有饭菜香味从里面飘出来。阿毛估计是跑到屋子里去躲雨了,也没出来迎我,甚至连叫都没叫一声。往日里这死狗听到些微动静都要扯开嗓门吠上两声,今天倒是让我耳根清净。

  

  客厅的门掩着,我推门进去只看到饭桌上的四菜一汤,母亲不在,阿毛也不在。

  桌上没碗筷,蕃茄炒蛋的盘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舅舅回来了,我去村长家见他,不用等我,先吃吧。”

  

  纸条上沾了些油污,我捏着纸条准备也去村长家看看舅舅。我原先和父母住在城里,一年本就见不到舅舅几次,自从舅舅背着一身债逃出玉山村,我已经五六年没见过他了。前些日子母亲倒有提起过他,说他托村长给我们带来口信,讲他过段日子就要回来。

  母亲提起他没什么好脸色,舅舅在外面的债还没还清,时常有人上门来讨。母亲担心他回来就会想要卖掉这幢旧屋。据说这是明清时候的屋子,值不少钱。

  说来也是奇怪,或许是因为母亲常年在城里没多少联系的缘故,舅舅和村长走得挺近。这些年但凡他有什么消息,我们也都是从村长口中得知,母亲暗地里说过村长,那秃顶的老家伙没存什么好心思,他巴不得我们这屋子快快卖掉,他好分点现钱。

  

  村长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起码这人心理不怎么正常。我那时才来村里,对村里的路不熟,迷了路。一路上又都没见着人,敲门都没人搭理,后来看到一户人家大门半敞着,我就走了进去,喊了几声没人应,再往里面望,我看到一个黑衣黑裤的男人手里操着菜刀正在杀猫,那猫咪垂死着,发出咪呜地可怜叫声。我那时真被吓到,眼看着杀猫的男人站起身,面向我。竟然是村长。

  他问我怎么进来的,我说门没关,就进来了,想问路。

  他脸色阴沉,手里握着带血的刀就朝我走过来。妈呀,那表情,现在想起来还渗人。

  后来他说要送我回家,我怎么拒绝都没用。我跟着他走过大半个村子回到了旧屋,他还跟我解释,说那只猫误吃了耗子药,死又死不掉,救也救不活,他那是在帮它。这种鬼扯淡我信他我真是白读这十几年的书了,他身上那股猫味混着血腥气害我做了整整一个月的噩梦。

  

  就在我去拿雨伞准备去村长家的时候,我听到了那个声音,从母亲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呜呜的怪声。

  起先我以为是阿毛,不过母亲从来不允许阿毛去她房里,出门时也都把门关好,阿毛也还没聪明到能自己转动把手进屋去。不过它要真是溜进母亲房间,肯定又要被一顿臭骂,我决定去把它叫出来。

  母亲房间的门是关着的,阿毛还在里面呜呜叫唤。我喊它别吵,骂了它两句打开了门。

  那样的场景我无法忘记,直到现在,一闭上眼,还是会想起母亲倒在地板上,双眼圆睁死死盯着我的模样。

  

  她的腹部在流血,一把小刀刺入她身体。她全身灰白,似是死了。阿毛趴在母亲身边,用舌头舔着母亲的脸。房间里很乱,像是被人翻箱倒柜找过什么一样,母亲的背包也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供奉着外公外婆还有舅舅的牌位的桌子也是乱七八糟,香烛和火柴散了一地。

  这时候,我听到客厅那里传来说话声,阿毛耳朵一动,警觉地站起来,我对它比出噤声的手势,它乖乖退到我脚边。

  我赶紧关上房门,说话的是两个男人,语调时高时低,我只依稀听到,“尸体……拖到阁楼上去…………”

  

  对了,其中一个还叫了另一个一声,“方唯。”

  

  或许是名字之类的东西。

  

  我那时第一反应就是要把这名字记下来,藏起来,就算待会儿我被他们发现,也被杀死,到时候总会有人发现这个“方唯”。我赶紧在地上找了支笔,在母亲留下来的那张纸条上写下这个名字。

  还有阁楼!!我还写了阁楼,那两个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把纸条折好塞进了火柴盒里正准备找个地方躲起来,门就被他们打开。

  虽然我和舅舅已经很多年没见了,但是我还能勉强认出他来,不会错的,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就是我舅舅。

  

  我当时真是惊呆了,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记忆里关于那天的最后的情景就是舅舅手里抄着香炉朝我砸过来,阿毛张开嘴巴朝他扑过去。朦胧中,我似乎还看到了村长,那家伙,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接着,我就失去了意识,直到今天才清醒过来。

  

  我试图回忆起更多细节,却被护士打断,已经是下午一点,又到了测体温和吃药的时间了。推车进来的护士们讨论着昨天新闻里一个死于暴食的倒霉家伙,其中扎马尾的那个一边递给我药丸和水一边告诉我外面有个叫方唯的警察想见我。

  

  啊,方唯。

  

  2.

  

  5月9日,医院。

  

  医生说,我是因为脑部遭受重创造成了短期内的记忆丧失,只要假以时日便可恢复。我住在医院里的这段时间,每天都有一个叫方唯的便衣警察来探我,他告诉我,有人在村东的水坝发现我,当时有一个男人正用石头猛砸我头部,目击者大喝一声,那男人立即跑开。我被送进医院时,已是昏迷,头破血流。他还告诉我,我母亲被杀死在老宅里,有人看到我舅舅在村里出现,他们怀疑是他和母亲因为老宅的产权发生争执才杀死我母亲,后来又试图将我一起杀害。

  母亲与父亲离婚之后,带着我回到了她的老家玉山村。玉山村远离城镇,整个村子不过五十口人。母亲在村里唯一的小学里当老师,我在城市里念书,住寄宿学校,两个星期才回去一次。从我们学校出来搭38路公交到终点站,换三轮车到驼湾镇,再乘牛车,没有五个小时到不了村子。

  我们住在外公留下的宅子里,据说是清朝时的老宅,地下还挖出过宝贝。这些宝贝在母亲嫁到城里之后就被舅舅拿出去变卖成了他赌钱的筹码,舅舅没什么财运,从前学人做生意时就赔光了自己的田地和房宅。他赌钱也是输个精光,几乎要把老宅卖出,后来被村长劝下,为逃赌债,一直没有回过家。我也已经有五六年没见过他。

  

  我从小在城里长大,逢年过节才回村里住几天,外公外婆在我五岁时就过世,我对他们也没什么印象。母亲总说,外公外婆是被舅舅气死,本来都能长命百岁。

  舅妈在外打工,她和舅舅没有孩子,老宅里只有我和母亲,还有一只土狗。

  那只土狗是舅舅养的狗,已经上了年纪,每日都只是懒洋洋地坐在天井里晒太阳。它虽然老,却很能吃,每天都能吃下一大份白饭。可它却很瘦,瘦到肋骨都凸出,我有时真怀疑它那四条走路都晃荡的细瘦狗腿一个不稳当就会折断,再支撑不起它嶙峋的身体。它脱毛也很严重,家里四处都能看到团起的毛球,我偶尔回一次家,衣服上也都沾染上蜡黄色狗毛。

土狗没有名字,我和母亲都叫它“阿毛”。村长来过一次我们家,他喊它“阿强”,它也乖乖走过去冲村长摇它那根黑黄交错的尾巴。

  

  那还是我们刚来村子里的时候,村长是个秃头,五十有余,拎着一筐橘子说是他们家后院栽的,来分给我们吃。橘子很甜,核也挺大。母亲泡了茶,他们在天井里聊天,我和阿毛晒着暖暖的太阳。阿毛躺在我脚边,它用它那双混沌的眼看我,我也看着它,一口一瓣橘子。

  村长与母亲客套,嘘寒问暖,他说:“玉山村的人啊,到最后都要回来,都要回来的。”

  母亲附和着他,说什么村里空气好,也不吵,安静。我把怀里的橘子皮扔给阿毛,它用两只爪子扒拉它们,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可怜声响。这老狗,一把年纪,却还馋得要命。

  那时已近傍晚,母亲留村长下来吃饭,她去厨房做饭的时候,村长走来和我讲话。我正专心逗阿毛,没空搭理他,觉得他问东问西,烦得要命,敷衍了几句之后,村长忽然摸着我的头问我,“阿贵啊,来这里几天有没有去过哪里玩啊?”

  

  我对村子没什么兴趣,村里的路上有奇怪味道,母亲说是猪羊牛的粪混着化肥的味道。

  村长也没再说什么,那天晚上他走了之后,母亲叫我到她房间里去给外公外婆上香。我这才发现,她屋里不仅供着外公外婆的牌位,还放着舅舅的牌位。

  我问她舅舅是不是死了,她说:“就当他是死了,他跑出了村子,活不长。”

  

  我能记起的事情,就只有这么多了。

  

  下午一点我吃完药,测完体温,听完护士和我唠叨昨天新闻里因为暴食死去的一个美国人,方唯又来了。

  我问他我们家里的那只狗在哪里。他说,狗也死了,被吊死在房梁上。

  我不相信是舅舅犯案,如果他只是和母亲发生争执杀的人,没有必要花那么大功夫吊死一只狗,也没有必要把我带到村东的水坝才试图砸死我。

  方唯说他们也不相信,但根据村里人的口供,舅舅是他们唯一能圈定的嫌疑人。警方已经发出通缉令,在全国范围内通缉我舅舅。

  这天刚好是我出院的日子,又正是学校放暑假,我决定回玉山村去看看。方唯知道了之后决定开车送我回去,他也再想去现场看一看。

  我们到老宅的时候已是深夜,老宅的大门上贴着封条,挂着锁。方唯有钥匙,他撕开封条,开了门。

  老宅的天井沐浴在皎洁月光之下,方唯指着正面对着我们,房门大敞的客厅对我说道:“你们家狗就吊死在那里。”

  经他这么一提,我仿佛能看到瘦骨嶙峋的阿毛被套在绳索里,耷拉着狗头,无力下垂的四肢被风轻轻吹着,蜡黄的细软狗毛飘得到处都是。

  没来由地,我觉得恶心,捂着嘴巴低下头匆匆迈过天井。方唯在后面笑我胆小,我咒他半夜见到阿毛吊死在他梦里。我让他今晚睡我的房间,我住到母亲房间里去。走到母亲房门口,他又开玩笑,“你妈死在房间里,你可别晚上睡不着。”

  

  我当时还想,就算有鬼半夜来访,那也是我妈,我怕个屁。

  

  房间里陈设都没变,只是地上还依稀有用白粉笔画出的人形。那是母亲死去时候的姿态,她似乎是平躺在地上,人形的腹部位置还残留黑色血迹,凑近了去闻,一股子腥臭死命往鼻子里窜。我受不了这味,赶紧去开窗通风。说来也怪,这房间里虽然死过人,空关了这么久,踏进来时却没什么异味,就算是那团血块,走远了也再闻不到。

  我坐到床上,赶了一天的路也有些累,躺下去却怎么都睡不着。母亲的床正面朝着外公外婆还有舅舅的牌位,方唯说母亲是死在房间里,想必舅舅那天回来看到自己牌位也是相当光火。香炉里早就没了香火,舅舅的牌位是正面朝下,被扣在了桌上。

  

  虽然开着灯,被这三个牌位这么对着,还真有些恐怖。我抖了抖腿,决定还是给他们上柱香。

  我伸手到香炉后面去拿火柴,才推开火柴盒却看到了一张纸。

  那是一张叠成豆腐块的纸,表面还有油污和一星点红,像是血迹。这东西我可从来没见过,不过平时都是母亲负责点香,莫非这是她留下来的?

  我打开那张纸,那上面并不是母亲的字迹,虽然写得潦草,我还是认得,那是我自己的笔迹。

  

  “方唯!!阁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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