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春分·花桥·复仇
解下黑色的手链,这条在章小茜哭泣无助的时候,给予希望的手链,收起这份自己的勇敢。
手腕上细细的伤疤,烙印过往的痛苦回忆,章小茜觉得自己就像被遗忘的风景,偶尔被人想起的,也只有那份薄凉。
你一定要比我幸福啊!
每每姐姐心情大好,便会这样对章小茜说道。姐妹俩裹着同一床被子,在暖气不足的房间里挤在一块儿,姐姐展望她的大好未来,总希望能快点搬出家去,找个爱自己的人结婚生子,说到这里姐姐总会一个人“咯咯咯”地笑起来。那时候的姐姐是幸福的,这种幸福的味道章小茜也品尝过。和秀人在一起的时候,章小茜再也没有把自己弄伤过,全身的伤疤和她的心一起愈合了。
姐姐,我会幸福的,她这样以为过。
自己赤身裸体出现在花桥高中的大屏幕中,遍体的伤疤,那不该是一个高中女生的身体。章小茜不需要吉宇的道歉,他让所有人都知道章小茜是个怪胎,包括她自己。
这本就是事实。
想起了父亲,自责重新侵蚀整个心,章小茜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支圆珠笔,毫不手软扎向自己的后背,苦行僧般鞭挞自己。
一下,两下,三下。
这样的自己,还会相信幸福吗?
“你在干什么?怎么又这样呀!”听见动静的吕曼珠冲进房间,一把夺下章小茜手里的笔。
笔尖弯成了九十度,漏出的笔油和鲜血混成一团,弄得两个人满手都是黑色的粘稠液体,在抢笔的时候,吕曼珠的手背被碎裂的塑料笔身刺破了。
“没事,没事。”吕曼珠从肉里拔出碎片,始终带着笑容。
母亲被扎伤的伤口,像一颗催泪弹,章小茜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起来。
轻柔拍打女儿颤抖的身子,吕曼珠眼眶也变得红红的。
“学校的事情教导主任打过电话给我了,他建议你最近不要去学校。正好你也换换心情,帮我一起整理整理家里的东西,我们下个月就搬家。”
“搬家?”章小茜有点猝不及防。
吕曼珠抬起头看了看开裂的天花板和墙上剥落的乳胶漆:“这房子刚买下来的时候还挺新,现在什么都变旧了,下水道也容易堵塞。我今天去房地产中介那儿问了问,倒是比我买的时候涨了不少钱。卖了去别的地方再买一套,余下的钱足够供你上大学了。”吕曼珠始终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章小茜,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我不想搬家。”
“为什么呢?”吕曼珠皱了皱眉头,尽量用平静的口吻问道。
“这是爸爸留给我们的房子,这里也有姐姐的味道。”
“那我呢?”吕曼珠嘟着嘴问。
“你怎么了?”
“你就不想和我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吗?就只有你和我的生活。”
“新的生活?”章小茜呢喃道。在姐姐对自己说就快租房子搬出去的时候,在秀人从怀里掏出鸡蛋饼递给她的时候,她都曾对向往过这个词,只是认真想想,怎样才是新的生活呢?
自己能忘怀父亲的死?
忘记姐姐的自杀吗?
能忘记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吗?
能忘记郭树言那晚对自己所说的事情吗?
能抹去一身丑陋的伤疤吗?
不可能!
章小茜知道自己办不到。
吕曼珠深呼吸了一下,打破这个空落房间里的安静。
“你知道吗?害死你爸爸的人,其实是你姐姐章小蕙。”
有种无形的压力扼住了章小茜的喉咙,肃静的耳朵能清楚听见时钟“滴答滴答”的走时声,这声音穿过悠长的走廊,如时光流转般久久不愿停歇。
十一年前,章小蕙九岁,章小茜六岁,母亲虽然泼辣,但那时候的她脸上总挂着笑容。父亲章程每天下班回家,都会抱起小女儿,领着大女儿一起去路边摊吃上几样小吃,让他们回去千万别和妈妈说。吃晚饭的时候三个人互相偷瞄着对方,装出狼吞虎咽的样子。母亲便把筷子掉转头来,敲着她们的碗:“饿死鬼投胎呀!”
父亲也在一旁故意板下脸:“慢点吃,慢点吃。”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冲她俩眨眨一只眼睛。
性格开朗的父亲常常大笑着和一家三个女人开玩笑:等我哪天老了,就勾着你们三个人出去逛街,要是别人问起来,我就说这是我大老婆、二老婆和小老婆。
章小蕙撅起小嘴,不高兴地争道:“我不要做二老婆,我要做大老婆。”
年幼的章小茜学着姐姐的样子,也吵嚷着要做大老婆。
“好,那我就让小茜做大老婆。”
吕曼珠给丈夫一下肘子,娇嗔地责怪道:“看你成天胡说八道些什么,这家里都快造反了。”
父亲笑得更欢了。
那年初夏,父亲章程胸口时常闷痛,去医院查过后,诊断报告竟然是肺癌晚期。这和他洗煤气罐的工作有关系,每天都会吸进大量的有害气体,久而久之,身体受到了蚕食,平日里能吃能喝也没有任何症状出现,那个年代的人也没有往医院跑的习惯,有些小毛小病章程自己也就扛过去了,等挨到坚持不了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虽说清洗工不是个十分体面的职业,但煤气公司的工作也算个铁饭碗,要是现在就入院治疗,非但要花不少医疗费,而且照样是等死。章程不想看见家里三个女人伤心欲绝的样子,他受不了这场面。
寻思再三,他把自己得绝症的事情告诉了一个人。
家里让他最少操心的女人,那就是姐姐章小蕙。
章程和这个噩耗一同告诉章小蕙的,还有他的一个计划。章程让章小蕙在他上班时间,把小茜带去他洗罐子附近的河边,故意制造落水事件。
“那里的河很浅,小茜不会有事的。”
章小蕙并不太懂肺癌和感冒的区别,也不懂章程为什么要让自己把妹妹推进河里,那样就能治好爸爸的病了吗?一股脑的疑问,章小蕙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她也不曾料到父亲会因此死去。
“这件事要让妈妈知道吗?”
“千万不要。”章程让章小蕙对他作出人生最重大的保证,“如果你说出去的话,爸爸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明白吗?”
章小蕙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直到连自己都坚信会严守秘密。
以章程对吕曼珠性格的了解,一旦她知晓了整件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之后那场去公司讨要赔偿金的戏码了。
这是父女间的秘密,是章程为这个家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计划实施的前一天,章程做了两根手链交给章小蕙,她一根,给妹妹一根。
第二天,章小蕙依照计划领着妹妹去河边散步,也不知道是谁先挑起了话头,姐妹俩为了谁做大老婆的事情争论了起来。
“爸爸最喜欢我,我做大老婆。”年幼时的章小茜娇宠惯了,有些蛮不讲理。
“我岁数比你大,你只能做小老婆。”章小蕙分毫不让。
“妈妈比你大,那就妈妈做大老婆。”
章小蕙想起父亲只将病情的事情告诉了自己,没有告诉母亲,她心中腾升出优越感,轻蔑地说道:“爸爸才不喜欢妈妈呢!”
“我告诉妈妈去。”章小茜得意地挑着眉毛,打算跑去打小报告。
两个女孩谁也不肯退步,恼羞成怒的章小蕙也忘了父亲的交代。头脑一热,生气地推了一把妹妹。不料河边的石子又湿又滑,章小茜一个踉跄,跌进了河里。
这下章小蕙慌了神,也没多想,冲下河去救妹妹,一脚踩在块锋利的石头上,脚底传来钻心的疼,她抬起流血的脚,已经没胆在水里迈步子了。
看着在水里挣扎幅度越来越小的妹妹,章小蕙这才想起父亲的计划,开始大声呼救。
章小茜落水的地方距离章程计划地点稍远一些,章程听见呼救跑过来的时间比预计晚了点,但还是成功救起了章小茜。可章小蕙没有想到父亲竟然再也没有爬上岸,父亲的水性很好,而且这条河对一个成年人来说,算不得很深,为什么父亲会被水里的石头敲破头呢?是因为跑来的路上消耗太多体力了吗?
章程告诉章小蕙的计划中,并没有他自杀的部分。在水中他托起女儿后,他向着更浅的河岸游去,一头栽入水中,向水底的大石头撞去。
不明缘由的吕曼珠咒骂妹妹时,章小蕙在一边默默地心疼,她糟糕的心情比起妹妹有过之而无不及。
姐妹两个隐忍着父亲因为自己而死的自责,度日如年。
在父亲的葬礼上,章小蕙把父亲留下的手链戴在了妹妹手上,她却没有戴自己的那根,连同与父亲的那个约定,一并封存在了她的秘密之中。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她早早辍学打工,希望把上大学的机会都让给妹妹。
也许是后来,章小蕙想明白了父亲当初自杀的计划,彻底颠覆了她的所有观念,她觉得自己在为没有犯过的错误在赎罪。但生活仍在继续,她无法停止脚步,为这个家付出够多了,她能想到的只有离开。
摆脱毫无家庭观的母亲,以及性情乖舛的妹妹,让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无须固守建立在没有互相信任的约定。为了一笔赔偿金,就可以毁了自己女儿的一生吗?
印象里模样渐渐模糊的父亲,在章小蕙的心中变得可恶起来。无时无刻不在加重的厌恶感,让章小蕙自暴自弃,一度有了自杀的念头。
就在那时,她邂逅了郭树言,她一生中唯一爱过的男人。
郭树言守护着瘫痪的妻子,不求回报,只要窗口的那一盏灯还点亮,他就一定会回到妻子的身边。
“没有想过放弃这个家吗?”章小蕙曾经问过郭树言。
郭树言莞尔一笑:“你知道什么是家吗?”
章小蕙想起自己混乱的家,皱起了鼻子:“我没有家。只有妈妈和妹妹。”
“对我来说,家不是一所大房子,不是家财万贯,只要和你喜爱的人在一起,无论到哪里,都是你的家。”
“真的吗?”
“你还小,长大就明白了。”郭树言摸摸她的头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章小蕙觉得郭树言的侧脸像极了父亲。
吕曼珠合上章小蕙的笔记本,那是从信箱里找到的,信箱唯一的钥匙一直由章小蕙保管,她去世后,信箱被各种广告信件塞满后,吕曼珠才找来锁匠打开信箱,在一堆传单的最下面意外找到了这本笔记本。
“真想见一见这位郭先生。”笔记中郭树言美好的形象也打动了吕曼珠。
“能让我看一眼吗?”章小茜伸手讨要笔记本。
“你慢慢看,我去烧饭。”
吕曼珠近期性情大变,可能是看了这本笔记的缘故吧。章小茜这样想道。
笔记本是姐姐最爱的牛皮纸封面,断断续续记载了章小蕙的心情和生活,章小茜翻看笔记最后的日期。
9月22日。
那天之后姐姐再也没有写下一个字。
和郭树言所说的那起事件,时间完全吻合。
姐姐并没有骗自己,黑色手链确是父亲的遗物,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两条。那么秀人所戴的那条手链,只有一种可能:是他从姐姐手里抢去的。
心里的疑团被层层剥开,露出丑恶的内核,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的章小茜,眼前浮现出秀人恶魔般狰狞的脸,鼻梁皱起丑陋的纹理。
没错。
郭树言没有骗人,杀死姐姐的凶手就是秀人。
沉重的心房上,又挨了一记闷棍,章小茜抓起已被自己摘下的手链,紧紧压在胸前。
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厨房里一阵锅碗瓢盆的落地声,随后再无他声,吕曼珠仿佛消失了一样。
章小茜站在厨房门口,看到了横卧在地上的母亲。
又一次看见熟悉的画面,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从河里捞上来的父亲,他仰面躺在河滩边,鼻子周围一圈白色的泡沫,额头上破了一个黑紫色的大窟窿,章小茜有些认不出他来,躲在姐姐的身后紧紧拽着她的衣角,死死盯着全身湿透的遗体,和那张全无血色像极了父亲的脸,对死亡的好奇慢慢成为了可怕的记忆。姐姐章小蕙像一只风筝摔落在学校的操场上,大雨冲刷着她扭曲的尸体,雨水仿佛是从浸泡过父亲的那条河而来,浑浊而又污秽。现在轮到母亲了,一只还冒着热气的锅子倒在她手边,里面的汤汁流了一地,好像她们一家人总也摆脱不了水的厄运,难道是这个家的宿命吗?
飘着肉香的汤一直流到脚边,章小茜如梦方醒,眼前的母亲尽管一动不动,但胸脯微微起伏,尚有呼吸,她意识到自己眼前的并不是一具尸体。
章小茜焦急地拨打着急救电话,心生疑问:她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昏倒呢?
吕曼珠被推进急诊室,章小茜不知所措地等候在急诊室外,不时有几个经过的护士嫌她挡路,朝她投来白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口罩蒙住大半张脸的护士来到章小茜身边,问道:“你是吕曼珠的家属吗?”
“是的。”章小茜小声答道。
“到医生办公室去一下,走廊尽头倒数第一间。”
不等章小茜询问病情,护士转身和不远处一位年长的医生打起了招呼,把她晾在了身后。
章小茜敲了三下办公室的门,里面传来医生不耐烦的声音:“进来吧。”
办公桌后面坐着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的男医生,他的年纪在医生中应该算年轻的,正在一本空白的病历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什么。
他匆匆瞥了一眼章小茜,又低头写起了病历:“你找哪位?”
章小茜拘谨地朝医生鞠了一躬:“我是吕曼珠的家属。”
“家里还有别的大人吗?医生依然没有抬头正眼看章小茜。
“没有了。”章小茜抿紧嘴唇。
医生再没有说话,直到他写完手里那份看起来很重要的病历后,才终于开口:“吕曼珠的病你以前知道吗?”
“病?”章小茜吃惊的表情等于回答了问题。
“你是病人的女儿吧!”医生换了种语气询问道。
“是的。”
“跟你实话实说吧。你妈妈的病情很严重,如果不能得到及时有效治疗的话,生命会有危险。”
“她,她得了什么……什么病?”
医生指指自己的后脑勺:“她在这个地方长了个肿瘤,之前的检查结果并不太乐观,肿瘤还没有定性。万一是恶性的话,必须先进行肿瘤切除手术,再加上放射治疗,才能控制住她的病情。但是……”医生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
“治疗的过程会很漫长,医疗费也很十分可观,你们家能拿得出这笔钱吗?”
“不管多少钱,医生你先救我妈妈。”
医生摇摇头:“你们连刚才的急诊费都还没交呢。”
“我有钱,我真的有钱。过几天我就把钱拿来。”
“没办法,医院规定必须要先交款。”医生的镜片忽闪了一下,露出古怪的笑容,“我好像哪里见过你,你是花桥高中的学生吧。”
“是的。”章小茜却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位医生。
“这样吧。今晚我们再抽空谈谈你母亲的病吧。”
“今晚?”
“对。等我下班以后,到我家来吧。”医生随手撕下一张刚才写的病历,在反面写下一行地址。
章小茜唯唯诺诺地接过纸条,吃力地辨认着潦草的字迹。
“认识吧?离你学校不远。”
“我能找到。”章小茜折起纸条,当宝贝一样放进口袋。
“那我妈妈怎么办?”
“今晚就让她先在医院里观察观察,等我们商量好了方案,就可以开始治疗。”
“谢谢你,医生。”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章小茜突然觉得好累,再也不想走下去,一步都走不下去。
手腕上的伤疤好像又痒了起来,章小茜忍不住用力挠它,直到指甲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红色印子,才感觉到疼,低落地垂下头。
“绝对不能放弃呀!”
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循声望去,是一位年长的医生正在对一位男病人说道。
男病人穿着医院蓝白条纹的病服,消瘦的身影有点眼熟。
章小茜快步走了过去:“郭树言!”
和上次在庭院相见时,郭树言外表干净了许多,人看起来也精神了。
“你们是熟人?”年长的医生看出了章小茜的戒备心,和气地对她说,“他现在是我的病人,不是通缉犯。他在镇上好像没什么朋友,如果你认识他,跟他多聊聊,也许对我恢复他的记忆有帮助。”
“恢复记忆?他怎么了?”章小茜对视着郭树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陌生和警戒。
“你知道‘小狮子’吗?”
“知道。”章小茜如实回答。
曾经听吉宇说起过,小狮子是郭树言发明的一台能让他瘫痪妻子开口说话的神奇仪器。
老医生惋惜道:“在发明这台机器过程中,他时常会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这台机器中的某些仪器损伤了他脑部的神经细胞,日积月累,他开始失去自己的记忆。”
“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章小茜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只记得和他妻子有关的事情,这是很罕见的一种失忆症。如果你现在有时间,不妨和他聊聊。”老医生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让章小茜和郭树言单独相处一会儿,他朝跟在身后的两位警察做了个停手势,拍了拍郭树言自己走开了。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章小蕙的妹妹。”章小茜故意把姐姐的名字念得很慢。
郭树言礼貌地笑着摇了摇头:“对不起,医生说我失忆了,以前的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难道连我姐姐都不记得了吗?”
“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小蕙?”郭树言眯起眼睛,努力地回忆着。
“她是你的员工,在你开的书店里上班,她给你送过礼物,她喜欢你,因为你的店她才会自杀,难道你都忘记了吗?”章小茜想从他的瞳孔里找出哪怕一丝的闪烁,却只看到寒彻心扉的冷漠。
“我想你肯定是认错人了,我已经结婚了。”郭树言伸出左手的无名指,婚戒熠熠生辉。
章小茜含着眼泪,压低声音说:“那天晚上你亲口对我说要为姐姐报仇,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怎么替她报仇?”
“报仇?”郭树言突然大声重复道,引来两位警察好奇的目光。
“好吧。”章小茜彻底灰心丧气了。
“你认识我的妻子吗?”郭树言笑着问道。
章小茜依稀记得路过他家门前,时常坐在窗边的女人。吉宇告诉过她,那是易理希阿姨。只是她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算认识吧。”章小茜随口回道。反正他已经失忆了。
“如果你能见到她,希望能帮我带几句话给她。”
“她在哪儿?”
郭树言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在这里治疗,就是为了康复后能见到她。”提起妻子的时候,他神情黯然,口气像在缅怀已故的人。
“有什么话,我尽力帮你带到。”章小茜忽然同情起郭树言来。一个将家庭视为一切的男人,除了回忆一无所有,妻子是他全部的世界,却又离他那样的遥不可及。
“麻烦你转告她……”郭树言嗫嚅着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郭树言恳诚的语气又仿佛是在向章小茜道歉。姐姐爱上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章小茜不禁想问:郭树言,你在心里到底藏下了什么秘密?
太阳西沉,黄昏来临,医院里的人明显减少,老医生适时回到他们俩身旁,他俩不约而同地擦起了眼泪。
“怎么样?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老医生笑呵呵地问。
“还是没有。”郭树言抢先答道,“还要继续麻烦教授你。”
“那今天就到先聊到这里吧。”老医生俯下身子,对章小茜说,“以后欢迎你随时来找他聊天。”
章小茜不知道下次来要和郭树言说些什么,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凑齐母亲的医药费。
郭树言擦肩而去,他所承受的隐忍的伤痛已经超乎想象。彼时,妻子说出的一个字,露出的一个微笑,就足够珍贵。
对不起。
他会觉得幸福,因为这不是真实的而觉得幸福。
“只要和你喜爱的人在一起,无论到哪里,都是你的家。”章小茜在安静的医院里念道。
郭树言的背抽搐了一下,正迈出的那一步稍显迟疑。转瞬间,短暂停顿消失在他连贯的步履中,头也没回地消失在章小茜的视线里。
章小茜在一排欧式建筑风格的高档住宅前驻足,拿出医生给她的地址核对一番。
180弄46号,没错。
“咦?怎么没有室号?”章小茜疑惑地抬头看着亮灯的楼房。
“进来吧。”医生的声音从不知哪儿发出来。
大门“啪嗒”一下打开了。
章小茜正遍寻医生的踪影,大门上一个摄像头对着章小茜左右摆了摆,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她拾级而上,拉开大门,才发现医生的声音是从门上的对讲机里传来。特意留意了一下铭牌,才知道这位医生姓宋。
比起美观的建筑外形,室内的装修可谓是富丽堂皇,全欧式的白色家具,比一般房子要高许多的屋顶悬着硕大的水晶灯,气派的楼梯扶手上雕满了复杂的花形。
“带你到楼上参观一下吧!”宋医生像刚洗完澡的样子,身上只裹了件白色的浴袍,梳了一个油光锃亮的大背头。
“不用了。我就想谈谈我妈妈的病该怎么治。”章小茜始终和对方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宋医生扶了扶镜框:“病历资料都在我的卧室里,不上楼怎么谈呢!”
“那好吧。”章小茜跟着宋医生上了楼。
卧室里开了空调,空气中的香水味浓得有点刺鼻,像是才喷了不久。
宋医生一屁股坐在床上,从一堆文件中翻出一张X光片和几张诊断报告,拍了拍身边的床单:“过来坐。”
章小茜走近他,并没有坐下来:“我站着看就行了。”
宋医生咂了咂嘴,脸色难看起来:“你知道你妈妈得的是绝症吗?”
“绝症?”章小茜一阵头晕目眩。
“报告出来了,肿瘤是恶性,切除以后会导致癌细胞的扩散,如果不定时定期进行放射治疗,你母亲的日子就不长了。”
放射治疗需要持续不断的花销,就算把房子卖了,这些钱也不知道能让母亲撑上几个疗程。
“能不能先欠着?将来我一定赚钱还给医院。”
“哪有这样的事情!你去饭店吃饭能不能赊账?你坐车能不能不买票?医院也一样,不过我可以跟我爸说一下,让他给你们一些道德援助,在费用上少收一些。哦!想起来了,你还不知道我爸爸就是院长吧。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宋医生双手向后撑在床上,露出大半块胸肌,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知是空调温度太高,还是看见宋医生有意无意露出的身体,章小茜面红耳赤,脸颊滚烫。
“热的话,不妨把衣服脱了。这里也没别人,就我们两个人。”宋医生走到章小茜的身后,在她耳垂边轻轻地说道。
“没事,我不热。”章小茜用手背拭下额头的汗,转过身子问道,“那我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开刀切她的肿瘤?”
“那是要排队的。”宋医生摆弄起玻璃架上的收藏品,态度骤然冷淡。
“你爸爸不是院长吗?让他先安排我妈妈行吗?拜托了。”章小茜央求道。
“你知道每天都多少人来我们家送钱吗?你这么说一句,就让你妈插队,那也太对不住那些挤破脑袋来送钱的家属了。”
“你想要钱吗?”章小茜天真地问道。
宋医生失去了耐心,重重吸了口气:“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你不就是花桥高中更衣室视频里的女学生吗?那视频我都下载看完了,今天找你来,就是想让你陪我玩玩,你妈的事情上我也一定会竭尽所能。”说完,他那双肆无忌惮的眼睛就开始上下打量起章小茜来。
章小茜站在他的面前,就和没穿衣服一样,那个被点击过无数次的视频,章小茜的身体已经毫无神秘感可言,只剩下那些观众们的生理冲动。
“我去把家里的房子卖掉,应该够给我妈妈治疗了。”章小茜伺机逃跑,不料手腕被一把抓住。
“有些问题不是钱能够解决的。”宋医生的脸凑近了她,混合着须后水的味道,他的嘴唇几乎压在了章小茜的耳垂上说道,“我见过你身上的伤疤,我知道你有受虐倾向,替你准备了好东西。”
宋医生兴奋地从床底拉出一个纸箱,里面放满了绳索、皮鞭、手铐等道具。
章小茜蜷缩在门后的角落里,拼命摇晃着头,泪如雨下。
“别害怕嘛。我们全都是为了治好你妈妈的病,不是吗?”宋医生戴上了一个面具,拿起一根皮鞭,走向了章小茜,呵斥道,“别磨蹭,快把衣服脱了。”
“我不要……我不要玩。”章小茜侧着身子,不断挥舞双手抵御着宋医生,不小心指甲在宋医生赤裸的上身抓出了三道血痕。
“你别禁酒不吃吃罚酒!”宋医生勃然大怒,楸住她的头发,顺势给了一记耳光。
章小茜的脸立刻浮现一个清晰的掌印,嘴角渗出一抹血丝,怒视着宋医生。
宋医生一只手提着皮鞭,轻轻敲打着另一只手掌,站在章小茜面前,那张酷似野兽的面具后的目光,像是在观赏自己的猎物。
“放聪明点,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从我这里逃走过,你就好好享受吧。”
房门不知怎么就被锁上了,陌生的房间里章小茜不知道该往哪逃,只能双手护在胸前不停讨饶,希望宋医生能够放他一马。
但章小茜并不知道今天遇见的是一个施虐狂。医院中不少护士都遭受过他的凌辱,却因为宋家在镇上的地位显赫,大多数受害者不愿意丑事张扬,以赔钱了事。一小部分不愿妥协的,因为被拍摄了不雅的照片遭到威胁勒索,最终屈服于宋家的权势之下。所以宋医生至今从未失手,他的行为也没有人敢于站出来曝光公布,受害者的名单上,马上将增添一个新的名字。
她无路可逃。
章小茜被粗暴地拖到床上,拼死抵抗又换来好几下耳光,直打得她眼冒金星,全身瘫软,两只手被宋医生轻而易举地绑在了床架上。
头顶刺眼的灯光,照得章小茜睁不开眼睛,在暖和的房间里,无法阻挡的疲惫感让章小茜好想睡上一觉。她渐渐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求饶的声音也微弱下来。
曙光中盛放开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他们缓缓张开嘴,对章小茜说着什么,却听不清一个字。父亲、母亲、姐姐的声音突然汇成了郭树言的声音,无比清晰的响起:章小茜,绝对不能放弃呀!
这是今天医院里的那位老医生说的。章小茜幡然醒悟。
一片虚无的黑暗之后,她缓缓张开眼睛,视线前的宋医生让刚才的梦境一起消失。
章小茜一声大叫。
嘴里却被塞进了一颗球。
手脚都无法动弹,章小茜呜咽着对自己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妈妈呀。”
泪水骄傲地滴落。
宋医生身上让人作呕的香水味扑面而来,他一丝不挂的身体压了上来。
章小茜,绝对不能放弃呀。
章小茜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从宋医生家里出来,口袋里装着宋医生给的钱,他兑现了承诺,这些钱已经足够母亲开刀住院了。
长街凛冽的风中,仅剩下了一个孤独的身影。
折磨时留下的伤口没有及时处理,渗出的血脓粘住衣服,每动一下就会牵连皮肉。龇牙忍痛时,又会触及嘴角的伤处,章小茜却在这个时间挂起了微笑。
假如现在有人经过她的身边,一定会以为这个蓬头垢面的女孩是疯了。
宋医生在数钱的时候,告诉章小茜:“这些钱足够你妈开刀疗养了,但要根治她的病,就别抱希望了,你卖了房子也救不活她了。”
“你不是说有办法救她的吗?”
“我能有什么办法。”宋医生自嘲般笑道。
“你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章小茜用力晃动他的肩膀,“你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宋医生挣开章小茜的纠缠,大声对她说道:“癌症,肺癌晚期。你懂吗?”
章小茜整个人如蜡像般呆若木鸡。
和父亲章程一样的病。章小茜清楚,这是绝症。
“我要是能治好,还会呆在这个小镇?”宋医生喃喃自语,忘了手里的钱数了几张,一把全丢给了章小茜。
剩下满身的伤痕,章小茜独留在残忍的世界中。
是谁让我落得如此地步?
是秀人。
如果不是他害死了姐姐,妈妈也不会生病,我也不会因为治病认识宋医生。
如果不是秀人让吉宇偷拍更衣室,又怎么会有那种不堪的视频被人利用呢?
空无一人的桥面上风更大了,章小茜用冷得没了感觉的手指摩挲着栏杆,一阵大风拂起她的长发,侧目望向河道旁的整个花桥镇,星罗密布着千家万户,无数星星点点的灯光宣布着它的繁荣。
那里头没有,也不会有我的家。章小茜眯起眼睛,想到该为自己的家去做点什么了。
她奋力一扬手,宋医生那沓沉甸甸的钱没入了河水中,告别般吐出一个气泡。
把施舍还给这个世界,加倍奉还的,还有章小茜满满的复仇。
吉伟民和夏静岚在儿子对面的沙发上危襟正坐,已是夜里将近十一点,一家三口却睡意全无。难得站在统一战线上的夫妻两人,面容严峻地倾听着吉宇一五一十把在后山的经历说了一遍,包括看见了仓皇而逃的秀人。
听完整个经过,夏静岚已经没了主张:“孩子他爸,这可怎么办呀?我们报警吧。”
“先把事情弄清楚。”吉伟民想了想,又问吉宇,“你在后山还有没有看见其他人?”
“没有。”虽说是案发现场,但吉宇去的时候天很黑,事实上他连尸体都没有看见。
“你看见的那个叫秀人的学生,你认识吗?”
“认识。他和我同一个学校念书,是我学长。”
“他看见的那个孩子,有可能就是凶手。”吉伟民对夏静岚说道。经常看法制类节目的缘故,吉伟民有一定的推理能力。
“还是赶快报警吧。别让凶手跑了。”夏静岚起身往电话机走去。
“他不会跑的。他爸爸就是花桥镇的警察。”
“那怎么办?”夏静岚手里的电话举到一半,又犹豫地放了下来。
“你们看着办吧。我先睡觉去了,明天还要上课。”吉宇打了个哈欠,事不关己地起身离开。无论沙欣是自杀也好,他杀也好,吉宇都不放在心上,他已被录像带里的谜团深深吸引。
沙欣随纸条附上的录像带里的内容,吉宇总觉得有蹊跷,外观一样的录像带,会不会是沙欣搞错了呢?
转念一想,应该不会啊。录像带是自己给他的,难道是自己搞错了?录像带是在家门口音像店买的,左下角都盖了店主的章,不存在调包的可能。唯一有迹可循的就是写在侧面的那个阿拉伯数字。
三,意味着什么?
“应该是序号吧?”吉宇想到妈妈总在调味瓶上写数字,以区分每个品种。
只有一种可能性,这种可怕的想法让吉宇从脚底一直凉到头顶。
吉宇忽然想到了证实这种想法的方法,但黑魆魆的窗外让他临阵退缩了。
“还是明天早点起来吧。”
锁上自己卧室的门,利索地爬上了床。也许是今天在后山耗费了不少体力,一个转身,吉宇就进入了梦乡。
翌日,天微微亮,吉宇克服了温暖被窝的诱惑,轻手轻脚从厨房拿了火腿肠和牛奶,再回到自己房间,从窗户爬了出去。
听到吉宇脚步声的小坏,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欢快地向吉宇跑来,一见他手里的食物,就焦急地在他脚边打着转,喵喵直叫。
“嘘!轻点。”吉宇刚剥开火腿肠的包装纸,小坏就一口抢了过去,跑到一边发出呜呜的吞咽声。
看着它可爱的样子,吉宇忍俊不禁。他把牛奶留在了小坏的身旁,自己提着铁锹来到后院的小洞前。
当时把拍有章小茜的录像带埋在了这里,之后为了报复秀人,吉宇又把录像带挖了出来,录像带不止一盘,其他几盘要么是无人的空镜头,要么是拍摄角度不理想作废的录像带,吉宇把这些录像带一并交给沙欣。每个环节都不该有问题,那就是有人发现这个藏匿地点,把那盘奇怪的录像带放进了吉宇埋下的塑料袋中,和其他录像带混在了一起。
小洞下反复被挖掘过的松软土壤,没几下就被挖开了,除了那只用来装录像带的废弃塑料袋,什么都没有。
“再挖深一点试试。”
吉宇扩大了挖掘范围,更用力地往下挖了几公分,铁锹的前端戳破了土里的一个塑料袋。
一个和吉宇那只颜色的塑料袋。
“这是什么呀?”吉宇放弃铁锹,用手慢慢向塑料袋四周拨开泥土。
随着塑料袋显露的部分越来越大,吉宇的担忧也急剧加重,他加快了手的速度,小坏以为吉宇在逗它玩乐,在吉宇手旁边一蹦一跳地做着捕猎的动作。
塑料袋周围的泥土终于被刨去,吉宇用指缝发黑的手一把将它拔了出来。
竟然又是一只装有录像带的塑料袋。
塑料袋里录像带的侧面都标记了号码,这显然不是吉宇埋的东西。
他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这包东西属于爸爸。围墙被撞坏时,是他故意在修缮时留下了这个可以藏东西的小洞。
为什么他要这么神秘的把这些东西藏起来呢?
“吉宇!调查的警察来——了。”
从吉宇房间窗户伸出头来的吉伟民,目光死死落在了吉宇手里的塑料袋上。
吉宇不知所措,两边耳根瞬间滚烫滚烫。
小坏一溜烟藏了起来,它的脚绊倒了牛奶,白色的液体在地上蔓延开来,不敢与父亲对视的吉宇,心虚地低头看着它慢慢渗进地面,就像此时正沁入他心扉深深的不安。
吉伟民竟对着吉宇浅浅一笑,说道:“快到客厅来吧。别让警察等你太久。”
一阵寒风吹来,吉伟民已经消失不见,余魂未定的吉宇擦了擦手心的冷汗,两扇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窗户,好似他此时纠结万分的心情。
呆立良久,吉宇才爬进房间,将手中的塑料袋放进了写字台最底层的抽屉里。
来吉宇家拜访的警察是自愿请命的骏作和卫彬,虽说后山的案件与他俩侦办的少年碎尸案没有直接关联,但是在后山找到的那辆汽车,却与之前几起案件皆有关系。
通过鉴定部门的反复核实,这辆汽车与三年前撞死骏作妻子的是同一辆,此车原为黑色,车祸后曾做过整车重新喷漆处理,改头换面变成了深棕色,这也是多年追查无果的重要原因。
不仅如此,在这辆车的后备箱中,还找到了前两名被分尸的受害者和冯峰的毛发等DNA样本,用来折磨和肢解被害者的工具也全在里面,可惜没有发现任何人的指纹。不过,这进一步证实了花桥镇最近三起命案为同一人所为,后山发现的尸体,也没有完全排除他杀的可能性。再加上骏作妻子,这名连环杀手已背负了五条人命,血债累累。
一直没有露出破绽的凶手,不知是大意还是逼于无奈,将这辆汽车丢在了现场,这无异于将一大把线索撒向了警方。
所以当得知在案发当时后山有目击证人看见了嫌疑人时,骏作和卫彬兴奋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你们好!我是骏作,这位是我的搭档卫彬。”骏作向吉伟民夫妇展示了警官证,看见站着的吉宇,笑了起来,“果然是你呀。来的路上觉得这个地址熟悉,还在猜会不会是你家呢。”
吉宇礼貌地向面前这位大胡子的警察欠了欠身子,发现他的脚踝好像受了严重的伤。
“来,两位请用茶。”夏静岚为客人端来了热茶,卫彬忙不迭接过杯子,捂起了他冻僵的手。
“谢谢。”
“吉宇,来说说你昨天在后山看见的事情。”吉伟民向两位警察伸了伸手,和蔼地说道。
吉宇没有任何反应。
吉伟民用威严的眼神敦促着吉宇。
“我不能说。”吉宇低头道。
“怎么了?”夏静岚扶着他的双肩问道,“吉宇,你到底怎么了?”
吉宇缓缓抬起指甲中嵌满泥土的右手食指,指向了骏作:“他……他就是……我看见的那个人的父亲。”
骏作能感觉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手上端着的茶杯微微发凉,脚踝上秀人替他准备的冰袋,更是寒彻骨髓。
他放下茶杯,面带微笑起身离开:“为了避嫌,你们不介意我到外面院子里转转吧!”
“你这边请。”夏静岚为行动不便的骏作打开了直通车库院子的边门。
吉伟民把一条黑色的手链交到卫彬手里,说是吉宇在后山捡来的。
那的确是秀人的手链,骏作曾见他戴过。
骏作独自走出去,心里五味杂全,秀人出现在后山令他费解,在郭树言越来越淡出嫌疑人名单的时候,秀人像一匹黑马般杀了进来,把骏作的思绪搞得一团糟。
迟迟无法让案情明朗的原因,是凶手的动机。凶手所选择的被害者并不全是一个类型,彼此间的交集也相对简单,对于花桥镇这么一个弹丸之地来说,几乎每个人拉出来都能和镇上另一个人扯上关系。每个被害人都是在凶手的注视下死去,并遭受了一定的折磨,莫非凶手是个施虐狂吗?
耳朵捕捉到小小的响动,像是后院传来的,骏作拖着伤腿刚走了没几步,他弄出的动静惊吓到了一只小猫,它钻进了车库的门缝下面,两条后腿的姿势十分不美观。
走近前去,原来小猫刚才是在嬉戏一团纤维,不知它从哪儿叼来的玩具。后院地上还散落着火腿肠的包装,没喝完的纸盒牛奶。
“咦?这是什么?”骏作发现吉宇刚才刨出的深坑,还有围墙上那个小小的洞口。
再回顾那团红蓝白三色的纤维,和那扇锈得发黄的车库门,门上挂的却是簇新的锁。
骏作扶着额头,无声地笑了笑。
刚巧,太阳冒出厚厚的云层,灿烂的阳光跌下来,把这空芜的庭院盈满,洒下一抹深不可测的长影。
第十章:清明·尽头·重逢
姓名:吉伟民
性别:男
籍贯:花桥镇
身高:172CM
体重:63KG
工作单位:飞克制药有限公司,任职客户经理
自那个幸运的早晨开始,骏作就一直在查阅吉伟民的档案。吉伟民出生至今,从未离开过花桥镇,可以说对花桥镇知根知底,这能帮助他选择作案地点和时机。他的工作会接触到几名花桥高中的受害者,一个在学校里售卖保健品面熟的推销员,在校外偶遇,受害者也不会产生任何的戒心。由于他自由的工作时间,几乎每一起案件发生时,他都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但警方同样无法拿出他在现场的证据。
骏作希望对吉伟民的住宅进行全面的搜查,也许证据就被隐藏在那个车库里。但那只小猫带给骏作的灵感——三色编织袋的碎片、可疑的车库,这些太过表浅的证据还不足以说服上级部门发放搜查令。
骏作需要一颗重磅炸弹,足以让吉伟民阵脚大乱的证据。
“查到了,查到了。”前往镇上一家连锁租车行的卫彬,舞着一沓档案回来了。
“怎么样?”骏作两眼放光。
“后山发现的车隶属于租车行,最近几个月被郭树言长期租赁使用,但是你猜我查到了什么?”卫彬卖了个关子。
迫不及待的骏作夺过他手里租车记录的影印本,逐行找了起来。
在妻子出车祸的那天,这辆车的租赁人正是吉伟民。
“你看!”卫彬指着日期,“之后这辆车被他连续租用了一周,我猜他是把车开去了外地维修,所以租车行并没有关于这辆车的赔偿记录,他还车的门店也是在外地,所以当时避开了镇上的搜查。一年后,这辆车被租车行重喷了颜色,不是这车在后山树林里刮掉了外面的那层漆露出底漆,我们还要找很久呢!”
日期再往下看,最近几个月以来,租赁这辆车的人变成了郭树言。
“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同谋?两个人本来就是邻居。”卫彬说道。
“从连环杀人的犯罪行为模式来看,凶手着重杀人过程型,杀人的过程很缓慢,或者有分尸肢解的步骤,属于有组织性罪犯。这类罪犯大多已婚,讲卫生,喜欢白天活动,家中通常设有隐蔽所,这类罪犯心理素质超强,喜欢主动联系警察,对于直接询问的反应良好。通常这一类罪犯大多数是一个人作案。”
听完骏作的一番分析,卫彬觉得每一条都适用于吉伟民的身上,他正是第二起凶案的报案人。
这也是骏作说服自己锁定吉伟民为头号嫌疑犯的理由。
骏作拿出纸和笔,大致画出了吉伟民和郭树言两家房屋的布局图。
“郭树言通常将租车停在一百米外的人行道旁,我们假设吉伟民弄到了车钥匙,并且克隆了一把供自己使用。他就可以趁作息规律的郭树言在家时,随意使用他的车了。这一点,只要去查查加油站的监控录像就知道了,他一定会把油表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难道郭树言不会发现吗?”卫彬质疑道。
“别忘记,郭树言失忆了。例如,油箱是否满,截至昨日的公里数,这种细小的事情可能他自己都记不清楚。”
骏作用笔在那张布局图上继续画着,“我在吉伟民家的后院看见围墙上有一个小洞,洞的大小不够一个人进出,但如果是被切开的尸块,应该可以通过了。也许分尸的地点就在那件车库里,完成分尸后,他将装袋的尸块从小洞里运出去,就不需要提着鲜血淋漓的尸袋从自己房子里穿过了。”
“看来这次应该不会有错了。”卫彬摩拳擦掌,“我现在立刻去加油站提取监控录像,搜查令你可以申请起来了。”
“快去快回。”
已经看到了曙光,只需要再稍作等待,终于可以为妻子报仇了。三年都等了,这一刻的骏作异常平静。
他在布局图的空白角落,缓缓写下妻子的名字。
霎那间,他想到已经很久没有易理希的消息了。在疗养院替她办了退院手续后,在医院里过度了几日,最后还是交给了卫彬那位相亲对象的父亲——秋教授来护理她。
应该还好吧。
易理希溃烂的身体和毫无斗志的意识,骏作不禁担心起来。
已经赶到加油站的卫彬,向工作人员描述了吉伟民的外貌特征以及他驾驶的汽车,工作人员对他印象并不深,而加油站的监控录像母带,定期送回总部抽样检查,最快也要明天才能拿到。
然而,让骏作忧虑的事情一波连一波接踵而至。
就在当晚,花桥镇发生了一起规模不大的火灾。无巧不巧,起火地点正是吉伟民家后院里的那间车库。
骏作仿佛看见惨白月光下,吉伟民点燃车库的情景。他冷漠注视着熊熊燃起的大火,那也许是他肢解两名高中男生的地方,所有的罪证付之一炬化为灰烬,他轻蔑地撇撇眉毛,才拨打起119救火电话来。
一定是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才会让吉伟民起了戒心,连夜毁灭证据。申请搜查令已失去了意义,像吉伟民这样心细如发的人,不会再留下任何证据了。
仍然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答,骏作现在就好比在拼一副凶手的肖像图,他能看见原图,却依然需要一块块艰难地将它拼凑起来。
总觉得后山的汽车是破案的关键,骏作将侦查重心挪回到原来的轨道,继续后山一案的调查。
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秀人。
秀人比预想中配合得多,当骏作拿出他遗落在后山的手链时,秀人竹筒倒豆子般坦承了那天去后山的经历。骏作耐心听完儿子的坦白,他将吉宇和秀人的证词结合在一起,时间上基本契合,骏作大致梳理出当天后山的事发经过,尽管是推测,但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沙欣先后约了吉宇和秀人两个人在后山见面,秀人到达后发现了沙欣的尸体,慌乱之下遗落了自己的手链,而他逃跑时又恰巧被吉宇看见,他们两个人彼此并不知道对方会来。但在吉宇到达的时候,沙欣的尸体却又不见了。最后受害者的父亲看见沙欣从窗户跳了出去,坠楼身亡。
这里就出现了巨大的矛盾:第一、秀人肯定自己看见的是沙欣的尸体,那为什么吉宇没有看见尸体,而受害者的父亲却又看见尸体自己跳楼呢?第二、既然沙欣在秀人抵达前已经遇害,是谁给受害者父亲发了短信?发这条短信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第三、如果有人在吉宇上楼时藏起了尸体,空旷的后山又有哪里可以藏人呢?第四、假如导致凶手无法开车离开现场是由于出现了意外状况,会是什么样的事件呢?
每个想法都是只差一口气的感觉,骏作打算再跑去一趟后山,希望有所斩获。想到卫彬正在深入调查吉伟民的不在场证明,骏作对秀人说:“你陪我去后山再看一次,在现场再说得明白些。”
出租车停在了后山树林的外围,司机是个健谈的大叔,翻起计价器时还不忘问:“你们两个是去后山吗?小心点,那里刚出过事。”
“什么事?”骏作故作无知状。
“那地方闹鬼,把一个年轻人推了下去。”
“闹鬼?”秀人突然觉得好笑起来。
“你们没听说呀。”司机来了精神,侧转过身子来,说道,“听说那个年轻人的爸爸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像鬼上身似的跳下了楼。这不是有鬼是什么呀!”
骏作把车资点给了司机,说:“我不怕鬼。就怕有人捣鬼。”
“你的脚没问题吧?”
“没事。”
秀人看见骏作艰难地下了出租车,本想扶一把他,但骏作似乎没这个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走去。
无奈秀人甩了甩手,叹道:“算了,带你抄条近道。”
在后山树林的东北角,也就是与学校反方向的树林里,被一些为了抄近道上学的学长们,在密集的树林里开辟了一条秘密走道,这条走道并不宽,是开辟者将一些树木砍断或向两边推歪,勉强可以挤过一个人。虽说路况并不太好,但就以骏作的脚程,也比从正路绕圈子节省了将近一半的时间。
在吉宇前回到家的吉伟民,这一个不在场证明还有待商榷。
穿出树林,二三十米外便是发现那辆汽车的位置。再往前,就来到了黄色警戒条封锁的后山入口。
灰蒙蒙的水泥台阶,才走了一层,骏作的脚踝就需要他咬牙坚持了。秀人也有意识地放慢脚步,边走边等着骏作,父亲的性格是绝不会放弃,也不容许他有任何的帮助,但父亲在不知不觉中真的老了,那个可以背着自己在马路上游荡半天的父亲,现在却低头大口喘息,举步维艰。
人终究还是逃不过岁月的沧桑,当你正视它的时候,显得格外残酷。
终于走到了十一楼,曾经的木楼梯被替换成了一把不锈钢的扶梯,应该是勘察人员留下的,方便类似骏作这样重返现场办案的刑侦人员。
“你先上去。”骏作自己给自己腾出点喘息的时间。
秀人爬上了不锈钢扶梯,动作利落地跨上了十二楼的地面。
“你那天也上楼了吗?”骏作仰头问道。
“是的。”秀人突然把扶梯收了上去,朝下面说,“我看你别上来了,上面什么都没有,就一只破沙发而已。”
骏作一个激灵,凶手会不会因为无法下楼,才用受害者的手机给他的父亲发短信。因为吉宇离开时弄倒了楼梯,使得藏在十二楼的凶手无法离开,于是他让受害者的父亲来后山十二层扶起楼梯,凶手用尸体吸引受害者父亲的注意力,趁他不备溜下了后山。
“你看看上面有没有可以躲人的地方?要藏得下一个活人,一个死人。”骏作大声对秀人喊道。
“我找找。”秀人把头探出窗外,沙欣正是从这里跳下去的,或说是被扔下去的。在外墙的窗户侧下方,有一个专供摆放空调外机的小平台。秀人一只脚跨出窗外,骑在窗沿上,试了试距离,那块水泥平台虽然面积很小,但勉强可以站下一个人,但要背着具尸体翻出窗外站在上面,完全没有可能。
除此之外,这一层完全没有可供两个成年人躲藏的地点。
换个角度思考,凶手先将尸体藏起来,自己再躲到窗外的空调平台上,那就只需要找藏尸的地方了。
“尸体会不会被吊在窗外?”秀人问骏作。
“尸体上没有类似痕迹,应该没有被吊起过。”
“这里连块能挡住一张脸大小的纸片木板都没有,就只有这张沙……”秀人正围着沙发打转,注意到沙发的内胆和外衬是可以脱卸的,要是把沙发内胆拿掉,将身材并不胖的沙欣放进去,在能见度差的傍晚,也许可以混蒙过关。
秀人把这一想法告诉了骏作。
第一次到后山时,骏作就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现场没有手电筒?照例说,没有手电筒在后山走上走下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即便凶手是尾随受害者沙欣而来毫无准备,那么受害者应该会准备手电筒。之后吉宇说是他捡到了手电筒,这样也就让骏作有了以下的推理:凶手是在漆黑一片的情况下,弄丢了汽车钥匙,所以才无法发动汽车离开。
勘查现场时地上灰尘中发现的那条印记,应该就是放过手电筒的痕迹。
被彻底搜查过的后山里,没有人捡到过钥匙,也就是说,车钥匙还在后山之中。
骏作头顶响起了一阵金属碰撞声,定睛一看,秀人的两根手指提着一串钥匙。
正是车钥匙。
除了那个被忽视的沙发内部,骏作想不到第二个地方了。
“你先别碰那只沙发,我通知勘查部门派人来采集毛发样本。”骏作让秀人将沙发保护起来,并且远离它。
后山的密室之谜终于被揭开了。
但骏作没有丝毫的喜悦和兴奋,即使再准确无误的逻辑推理,也需要有坚实的证据作为根基,而现在,骏作缺少证据。
“这就是你要找的,那辆撞死妈妈的车钥匙吧?”秀人居高临下,声音颤抖。
骏作面色忽然凝重起来,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以免失去准确的判断。
头顶上的这个年轻人值得信任吗?
在这座记不得何年何月的烂尾楼中,骏作心存疑虑地看着表情毅然的秀人,动了动嘴,却没有问出口。
秀人,是真的吗?
深色的警察局大楼向街角两边延伸,对称的黑色大门两旁各一座的石狮子,无比威严,布满一排排窗户的大楼在逆光下看就像一块硕大无比的巧克力,吉伟民正行走在大楼的阴影之下,他今天被警方请来协助调查后山的案件,据透露是找到了新的目击证人。
吉伟民小心地走上大门口的台阶,看见悬于门上的红色国徽,心里泛起一阵忐忑。吉宇手里的录像带还没来得及拿回来,夏静岚一直在家里,找不到和吉宇单独对话的机会,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过那几盘录像带。
幸好上次来家里的那个年轻警察没什么经验,不小心说漏了嘴,让吉伟民知道了警方找到了汽车里的分尸工具后,正在搜寻分尸的场所。想到自己将分尸的车库付之一炬,吉伟民不免得意地笑了笑。
这次接待吉伟民的依然是那名叫卫彬的年轻刑警,在朝北阴冷的审讯室里,卫彬问吉伟民:“要不要来杯咖啡捂捂手?”
“谢谢。”
吉伟民接过咖啡杯,笑道:“还是第一次到刑警队来,还真有点阴森森的。”
“这地方阴气重。”卫彬靠近吉伟民,问道,“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卫彬语气变得阴森起来,说道:“一般进来的都是杀人犯。”
“呵呵。”吉伟民大笑起来,他喝了口杯子里的咖啡,以挡住脸颊稍显僵硬的肌肉。
“开个玩笑。”卫彬拍拍他的肩膀,坐回对面的位置上。
“警官今天找我来,是要核实什么事情?”吉伟民正了正身子。
“噢,其实没什么大事情,只是想问你去年的九月二日、九月二十二日、今年的一月五日,你分别在哪里?”卫彬说的每一个日期,都是花桥镇三起命案的案发时间。
“这我哪记得起来?”吉伟民没有上当,作为一个与案件无关的人,绝不能对这些日期印象深刻。
“这几个都是花桥镇发生案件的日期,我们在程序上必须要问一下与案件有关的人,况且你还是目击者。”
吉伟民表示理解:“去年我在跑医院的业务,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往返的路程上,要不然你去医院问问?”
“我已经问过了。”医院的记录不足以作为你的不在场证明,也就是说你无法提供九月二日和九月二十二日这两天的具体去向,那会有可能被我们列上嫌疑犯的名单哦。”卫彬耸了耸肩膀,平静地说道。
“这也太不讲理了。”吉伟民摊开手掌,“谁还能记起去年具体某一天做的事情呢?警官,你记得起来吗?”
“没办法,我也是例行公事,这案子上级非常重视。”
有人推开了审讯室的门,对卫彬说:“你在这里呀。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你还是再努力想想吧。”卫彬指了指吉伟民的杯子,“要加点咖啡吗?”
“不用了。”
吉伟民觉得门口的那个人有点面熟,于是,聚精会神地从那条没有关严的门缝里,偷听着两人的对话。
“什么时候剃的胡子,看起来有点不习惯啦。”
“别瞎摸!后山目击证人的事情怎么样了?”
“你儿子好像还在上课,等他放学就有人把他接到这里来。”
“这事我要避嫌,有什么消息可以透露给我吗?”
卫彬好像是在犹豫,门外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出声。
吉伟民把椅子又往门口挪近了些。
“目击者吉宇看见了你儿子秀人,在询问秀人的时候,他好像也是因为看见了凶手,才会那么慌忙地逃走。”
“他看见的是谁?”
“说是我们都见过的人。这次,准错不了。没什么事我先进去了。”
吉伟民这才想起门外正是上次与卫彬同来自己家的那位年纪稍大的刑警,吉宇告诉过自己,他是秀人的父亲。
两个人互相道别,卫彬进来时心情也变好了,笑着问:“吉先生,想得怎么样了?”
吉伟民被刚才那通偷听的话搅得心烦意乱,在后山刚袭击了沙欣,吉伟民就听到了有人上来,慌忙躲到了窗外的空调平台上。等他走后,吉伟民才重新爬回到后山里面,亲眼看着秀人逃离,那时秀人猛然回头看了一眼,吉伟民连忙收回了头,但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看见自己的脸。也就在那时,吉伟民看见吉宇来了,无奈之下才想到把尸体藏进沙发里的办法,幸好在黑暗中,吉宇并没有察觉,可是吉宇却给他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他不但拿走了掉在地上的手电筒,还把下楼的扶梯弄歪了,断了他的退路。吉伟民急中生智,用沙欣的手机给他的父亲发了短信。趁他父亲赶来的这点时间,找了来根废弃的绳索从沙欣腋下穿过胸前,让尸体坐在窗沿上,吉伟民在黑暗的角落拉紧绳索的两头,待他父亲上楼的时候,只须放开绳索的一头,失去平衡的尸体就会倒头栽下去。当沙欣父亲的全部注意力被尸体所吸引时,吉伟民借用他爬上楼时扶正的扶梯,逃下了楼。但走到汽车旁才发现钥匙不见了,已经没有办法折回后山寻找了,吉伟民只得抄近道先跑回了家。
后山这一连串的意外,让吉伟民如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他便担忧不已,但一直以来警方并找到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当务之急,吉伟民要先解决秀人这个麻烦。
不能再在警察局耗下去了,吉伟民面露难色,对卫彬说道:“去年的事情实在想不起来,但是一月五日我有不在场证明,只是有些说不出口。”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有什么事不能说的呀?”
“男人嘛!总会有点那方面的需要。”
“哪方面呀?”卫彬困惑地问道。
“算了,还是和你老实说吧。”发现对方是个不解风气的男人后,吉伟民索性直来直往,“一月五日是星期六,每个周末我都会去找晓彤。”
“晓彤是谁?”
“是一个应召女。”吉伟民厚着脸皮提供了此人的联络方式。
“我们核实后,会再和你联系的,还请你最近不要离开花桥镇。”
吉伟民虎起了脸:“不是已经抓住凶手了吗?为什么要再怀疑我?”
“过了今天,就能结案了。”
卫彬也在期待从秀人嘴里说出的那个名字。
开学到现在,秀人只见过一次章小茜,那盘被公开播放的录像带虽然已经被学校收缴,但已对章小茜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这种伤痛没有灵丹妙药,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你驱除,仅有依靠时间在心里筑起一层坚固的结痂,不再大力地戳破它,便不会发作。
母亲去世至今,秀人才参悟这个道理,人生是在不断失去中前进的。
秀人去过几次章小茜的家,一直闭着门没有人,秀人留了纸条,第二天去发现纸条仍在原处。
连说一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吗?
放学时熙攘热闹的人群里,独不见章小茜的那份忧郁。
秀人悻悻地挎着书包,校门外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几双机警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校门口左边的人行道上,冒出一个卖茶叶蛋的小摊贩。
他的后腰突然被一个尖尖的东西抵住了。
回身一看,却是章小茜一根细细的手指。
“小茜!”秀人倍感意外。
“我有事要跟你说。”
“先等一下。”秀人扫了眼街边的茶叶蛋摊主,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秀人果断拉起章小茜的手,“跟我走。”
两个人反方向往学校里走去,埋伏在校门口的刑警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俩消失在成群的学生之中。
“这几天你去哪儿了?”秀人发现章小茜脸上添了新伤,“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章小茜躲开秀人伸过来的手,捋下一簇头发:“没事。最近我妈身体不太好,所以没来上学。”
“需要我帮忙吗?”
章小茜点头道:“你今晚能来接我一下吗?可能要拿一些衣服之类的物品去医院,我怕自己一个人扛不动。”
“今晚吗?”秀人有些犹豫。
“不方便吗?”
“不是。”秀人想了想,说,“今天可能有点事,万一我迟到了,你就别等我了。”
“好!九点。”
“不见不散。”
在两人的身边已经有经过的同学在小声议论着,即使他们没有在说章小茜,那副模样也让她们俩都不舒服。
“你先走吧。”虽然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但秀人和章小茜就想立刻离开一刻都不愿再停留的学校了。
章小茜和秀人一前一后往校门口走去,秀人刚走了两步,一个男人拉住了他的手臂。
“你就是秀人吧?”
男人长了一张消瘦的脸,眼睛周围的黑眼圈很深,过薄的嘴唇让他看起来略显病态。
秀人认识他,他是最近在学校里贩卖保健品的销售员。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吉宇的父亲——吉伟民。
“是我。你有什么事吗?”
“刚才那个是你女朋友吧?”
“你想怎么样?”秀人语气变得凌厉起来。
“你的朋友把她的录像带卖给了我。”吉伟民打开手提袋,里面躺着一盘录像带。秀人恍然大悟,沙欣肯定知道在学校播放的录像带会被没收,所以他做了拷贝留下母带。
“你出个价吧。”
秀人伸手要去拿录像带,但吉伟民合上了手提袋。
“这件事你也不想让校门口的警察知道吧。半小时后,我们在后山见面吧。”
“可我身上没带钱。”秀人拍拍自己的口袋。
“到时候你写张欠条也行,反正你爸是警察,你也跑不了。”
“好。”秀人生怕被骗,又追问了一句,“这盘绝对是母带了对吧?”
“如假包换。”吉伟民露出得意的笑容。
要甩掉门口的警察,秀人还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他走出校门就撒开腿往右侧狂奔,商务车里和假扮小贩的警察猝不及防,被拉开了一大段差距。
秀人拐过街角,故意丢掉了书包,藏进路边的超市里,当追赶的人跑过门口,分散开来寻找他的时候,他从超市另一边的门偷溜出来,原路返回,在下一个路口拐进通往后山的那条路。
章小茜,我会为你拿到那盘录像带的。
在后山骏作苦于找不到证据的时候,秀人提议了这个办法。把自己变成诱饵,诱使吉伟民露出他的狐狸尾巴。骏作故意在审讯室门外让吉伟民听见秀人目击到凶手面容的事情,果不出所料,校门口盯梢的警察看见吉伟民在放学时走进了学校。
他必须赶在秀人说出他名字之前杀人灭口。
只是秀人对谁都没有透露,他的计划。
插在后腰上的刀刃,传递出阵阵寒意。
秀人向着后山一步步迈进,这次的机会决不能放过这个混蛋。
妈妈,我会为你报仇的。
卫彬站在娜娜休闲服务中心的门口,打着磨砂条纹的玻璃门里透出粉红色灯光,几名浓妆艳抹的妖冶女性衣着暴露,坐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不时向门外的男人抛来一个媚眼。
骏作告诉他,要拿到切实可靠的不在场证明,一定不能以警察的身份来面对这些应召女,她们本就是自我保护意识强烈的人,在面对一些会对自己不利的人或事时,她们总会想尽办法让自己变得有利,也包括说谎。
所以,卫彬扮成了一个嫖客。
一只脚刚踏进门,就感受到室内温暖如春的温度了。沙发上站起来好几个女性,七嘴八舌地围拢在他身边,用裸露在外的身体蹭着卫彬。
“先生,第一次来我们店呀。”
“我们店里难道来一个年轻的帅哥。”
“就让我来服侍你吧!”
卫彬瞬间脸红得就像熟透的苹果,结结巴巴地憋出一句:“我找晓彤。”
“诶!”众人没趣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其中一人对角落里的一个女人说了句,“找你的。”
晓彤站起来,拉了拉超短的裙摆。
卫彬仔细看了看她的长相,并不算这种人中最漂亮的,反而是年纪最大的一位,脸上还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红色胎记。
“先生,跟我来吧。”
晓彤打开和墙壁同一种花纹的暗门,领着卫彬走进了房间。房间里只放了一张床,墙上贴着色情的海报,开了灯之后,房间里弥漫开暧昧的情调。
“来,我帮你脱衣服。”晓彤热情地替卫彬挂起了外套,打量了一眼卫彬,晓彤好奇地问,“先生,你以前关顾过我吗?”
“没有。是朋友介绍的。”除去一件外套后的卫彬,就再没有脱下去的意思了。但面前的晓彤倒是一件接着一件脱得勤快。
“哪个朋友呀?”
“脸瘦瘦的中年人。”秀人觉得这样形容太过单薄,就把吉伟民的名字说了出来。
妓女和嫖客间通常不会留下真实的姓名,就比如晓彤一定不是她的真名,而卫彬进来前也为自己临时起了“骏作”这个名字。但既然吉伟民会提起这样一个不在场证明,必定有它的特别之处。
果然,晓彤认识吉伟民:“你说那个卖保健品的男人呀。”
“没错。”
晓彤不知不觉脱得只剩下了胸罩和内裤,她拍拍肚子上的一道口子:“你看,这就是他留给我。”
“怎么弄的?”
卫彬打算凑近了看,不料被晓彤抱住头,埋进了肚子的肉里。
“别问了,快脱衣服。”晓彤色迷迷地看着卫彬,“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帅的客人。”
卫彬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装模作样地脱起了鞋子。
“跟我说说你这疤。”
“那个客人给钱倒是爽气,但每次都会提一些奇怪的要求,这里没人愿意接待他,我客人少,就答应了。有一次,他带了摄像机要拍我,这要是脸被怕到了流出去,我还怎么做人呀。我当然不肯啦!别看他人瘦瘦的,力气倒很大,我肚子就在和他推搡中被摄像机刮伤了,之后他倒是一个劲地赔不是,还给了我一笔钱,我也就算了,反正伤在这位置也不打紧。从那以后,他每个星期六都会固定来找我。”
看来吉伟民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了,卫彬紧追不舍:“每个周末吗?包括一月份?那么冷的天谁还有这兴趣?”
“你不知道。”晓彤风骚地坐在了卫彬腿上,抚着他胸口,回忆了起来,“距离他第一次来将近一年了,除了去年九月份我回老家奔丧,他每个周末都来,风雨无阻。每次来他也不为做那事,总拿着个摄像机,对着我拍东拍西的,还让我按照他的要求发出各种声音,反正挺不正常的。”
九月份,那是开始发生命案的那个月,也许这就是吉伟民的动机。
“别脱了,想起来我还有事。”卫彬把被拉出来的衬衣,重新束回了裤子里,爽快地结了账。
“你和你朋友还真都是怪人。”晓彤边在灯光下照着纸钞的水印,边吹捧道,“看你一身肌肉,是不是和你朋友一样练过擒拿格斗呀?”
“擒拿?”
卫彬想起在学校那里,同事们正在拿秀人做诱饵,但浑然不知吉伟民是一个格斗高手的事情。必须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掏出手机却发现暗室里完全没有信号。
从热得让人出汗的娜娜休闲服务中心出来,卫彬搭着外套,急不可耐地拨通了骏作的电话。
还没听到拨号音,就有人在旁边叫他名字。
“卫彬?你在这里干什么?”素面朝天的秋淑拎着超市袋子,出现在卫彬面前。
“我……我……我……”卫彬不知如何启齿。
“你看上去好像很热。”秋淑往卫彬身后看了眼,顿时明白了,“原来警察也有这方面需要的。”
说完,冲他笑了一下,扭头就走。
刚想替自己解释几句,骏作那头的电话被接通了。
“喂,喂,说话啊卫彬。”
“说个屁啊!我算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你不会是真的……失足了吧!”
“放屁。这次被你害惨了。”
“别贫了,告诉你件事,他们看见吉伟民去了学校,但是一转眼把秀人给跟丢了,我正往学校赶呢,你也快来吧。”
卫彬回头看了眼秋淑的背影,叹了口气,截下辆出租车,心想改日再解释吧。
“师傅,花桥高中,麻烦你快点,赶时间。”
司机从反视镜里瞟了他一眼,问道:“这里一次多少钱?”
“什么一次?什么多少钱?”卫彬亮出证件,“我是警察,在办案。”
偷笑着的司机再没多问。
卫彬想死的心都有了,这次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几日来,已是第三次来到后山了。
看着面前的吉伟民,秀人眼中的恨意不加掩饰,但仍不忘先替章小茜要回母带:“录像带拿来。”
“这东西对我没用,就像垃圾一样。”吉伟民随手把录像带一抛,“喀嚓”一声录像带裂成了两瓣。
“既然你不要这个,沙欣为什么还要给你?”秀人走向录像带,弯腰去拾它。
“不是他给我的,是我自己拿的。”吉伟民慢慢靠近着秀人,“现在我替你毁掉了它,你给我写张欠条。”
“不如我们来算算你欠我的账吧!”秀人把长发扎起来,抽出了刀,刀尖正对着吉伟民的心口。
“想替你兄弟报仇吗?警察都说了他是自己从楼上跳下去的。”吉伟民面无惧色。
“还记得三年前的一个雨夜,被你撞死的那个女人吗?”秀人咬牙切齿道,“她就是我妈妈。”
“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吉伟民错愕道,“但你也一直在学校里欺负我的儿子,我们算扯平了。”
“扯平?除非你跪下来求我,我会让你死个痛快。”
吉伟民语气轻佻地回忆道:“你妈妈当时好像求过我。说她可以把钱全部给我,求我放她一条生路,我用录音机还录下了她的求饶声,因为是下雨天所以音质不怎么好。”
“你这个混蛋。”秀人怒吼一声,一刀直刺要害。
吉伟民一个侧步转身,避过了这一刀,他伸出双手捏住了秀人的手腕和手肘,一记反关节的擒拿技,秀人的刀就脱了手,被重重地按倒在地上。
“我要杀了你。”秀人逮住机会,往吉伟民的小腿咬去。
“啊!”痛得吉伟民大叫起来,他手上加了把劲,将秀人被反剪在背后的手臂往上推了把。
不远处,正目睹这一幕的卫彬忍不住要冲上去,被骏作拦了下来。
“不能去,现在他最多算在自卫,再等等。”
“再等下去秀人可能就没命了。”卫彬急了起来。
骏作紧握手中的枪柄,心里在默默祈祷:儿子,要坚持住。一定要想办法找出证据。
秀人的一声声惨叫回荡在后山之内,吉伟民像在玩弄一个玩具般折磨着秀人,也许他对每一个受害者都是如此。
“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动弹不得的秀人咆哮道,恨不能用各种方法杀死他。
“你和你妈妈的声音很像啊!可惜我今天没有带录像带,否则一定要录下来收藏起来。”
“你这个变态,杀人就为了收集声音吗?”
“有人喜欢收集古董,有人喜欢收藏汽车,为什么这些他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为什么我就不能就自己的爱好呢?”
“我的爱好就是杀了你。你逃不掉的。”秀人也只能在嘴上讨得点便宜,身手完全不是吉伟民的对手。
吉伟民狠狠对准秀人的肚子蹬了几脚,直到把他踢到瘫软,才去拾起那把刀。
“我们上吧。”这样的场面卫彬看不下去了。
每一下打在秀人的身上,痛在骏作的心里,他必须忍耐,秀人和他并肩作战。
“再等等。”
“再等下去他就把你儿子杀了。”
卫彬从埋伏的地方爬起身来,跑到距离他们大约十步的地方,端起枪对吉伟民喊话:“立刻放下武器,双手放在地上。”
吉伟民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没有做任何的动作,他手里的刀冲着地上秀人的喉咙。
“再不放下刀,我就开枪了。”卫彬往前小心地挪着每一步,他调整了握枪的手指,发出最后的警告。
终于,吉伟民举起了手,跪倒在地,慢慢伏下身子,把刀扣在了地上。
“把刀扔远点。”卫彬快速看了眼秀人,他已经痛得失去了抵抗力。
说时迟,那时快,吉伟民就在这时,舞起了刀刺向秀人的喉咙,卫彬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眼见刀已划开了秀人的皮肤。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枪响。
吉伟民右臂中弹,外套立刻绽放出一朵红色的花朵,伴随着吉伟民的惨叫声,伤口鲜血迸流。刀被震出三四米远,发出清脆的落地声。
卫彬扭头看去,骏作手中发烫的枪管,冒出一缕青烟。
他刮去胡子的脸上是一对目光冷峻的眼睛,骏作拐着瘸腿,扶起了秀人,替他拍去身上的尘土,对秀人的擅自行动,没有一句责骂。
埋伏在周围的警察也悉数上阵,将吉伟民铐了起来,押回了警察局。
这一枪是为秀人开的。
你还欠我一枪。
抬头仰望星空,骏作不知漫天繁星里哪一颗才是妻子。
我抓住他了。你看见了吗?
秀人本想把摔烂的录像带偷揣进怀里,但它作为证据必须被拿去做检验调查。秀人无奈,只能空手赶去赴章小茜的约了。
“你打算去哪?”骏作跟不上秀人,只能在后面问他。
“同学让我帮忙搬点东西。”秀人说了句既不是事实,又不是谎言的话。
“弄完早点回来。”
本有一肚子话想说的骏作,将这三年以来追查的凶手捉拿归案,心里变得空空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许多,莫名的失落感如夜幕般披了下来。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吗?
骏作一脸苦笑。
秀人双手托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和章小茜在人行道上等着红灯。章小茜家后面是一条车水马龙的主干道,每天这里都会驶过很多辆汽车,从花桥镇载着希望驶离,又满载欲望归来。
这繁花似锦的世界,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章小茜就像被戴上了一副墨镜,在她和整个世界之间永远是不可消磨的黑色。
那个夜晚,郭树言告诉她,姐姐章小蕙自杀的原因,是遭受了沙欣、冯峰和秀人的轮奸。
去年的9月22日,沙欣和冯峰穿着校服冲进了书店,在劫得了一天的营业额之后,沙欣开始挑唆冯峰。郭树言说,他在监控录像里看完了整个过程,只是他们三个人一直背对着镜头,而且还在脸上蒙了校服。监控又没有声音,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她姐姐章小蕙毫无疑问受到了巨大的伤害,选择在花桥高中自杀,章小蕙一定是为了诅咒这几个恶棍不得好死。
郭树言给章小茜看了强奸时的监控录像,只瞄了一眼章小茜就无法坚持看下去了。郭树言并没有报警,也没有把这盘录像带交给警察,法律对这几个年轻人来说太过宽松,他要亲手替章小蕙报仇。
郭树言告诉章小茜他的身体出了问题,自己没有办法完成这个复仇计划了。
“对不起。”郭树言深深地鞠了一躬。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章小茜看见他的眼晴噙满了真诚的泪水。
“郭先生,你一定很爱我姐姐吧。”
郭树言没有回答,他递给了章小茜一颗纽扣,告诉她这颗纽扣属于那两个强奸章小蕙的人,那个人就是秀人。
不可原谅!
这样的人应该和沙欣和冯峰一样,没有资格再活在这个星球上。
为了这个家,也为了花桥镇,章小茜偷偷后撤了一步,站在秀人的身后,伸出了双手。
章小茜,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你不需要再为父亲活下去了。
“小茜。”一辆疾驶过的卡车掩盖了所有的声音,章小茜只听见了“茜”这个字。
“对面好像是你妈妈。”秀人扭头对身后的章小茜说道。
章小茜连忙向马路对面看去,果然是吕曼珠。
她的头已经和瘦骨嶙峋的身子不成比例了,吕曼珠挥着手向章小茜走来,看见母亲被病魔折磨成这样,章小茜鼻子一酸,哭了出来。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划破夜空,紧接着一声巨响,吕曼珠仿佛一只气球般被撞飞起来,她在空中依然保持着挥手的姿势,像是在向这个世界告别。一个抛物线后,吕曼珠重重落地,章小茜清楚听到了她骨头断裂的声音。
章小茜奋不顾身地冲向了吕曼珠。
秀人也顾不得手上的箱子,往地上一扔,在章小茜旁边阻拦着驶来的汽车。
吕曼珠没什么外伤,她的身体似乎连流血的力气都省了,只是扭曲的身体让章小茜生怕挪动她会让情况更加糟糕,只能双手抚摸母亲的脸颊,泣不成声。
“小茜。”吕曼珠的喉咙已变得沙哑,这是癌症所致,车祸让她的声音更轻了。
“一定不要放弃希望,好好活下去。”
时间定格在这一瞬间,一道阳光照在吕曼珠的脸上,通往幸福的天国,她终于可以同姐姐和爸爸团圆了。
肇事司机一边拨打着急救电话,一边对秀人致歉,连连说道:“放心,所有赔偿我来付,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妈妈!”
章小茜放声大哭。
远处被堵住的汽车喇叭,如丧钟般鸣响。
那只被秀人抛下的箱子里,散落出一颗钮扣,一条手链,一张章小茜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照片。
一辆变道汽车的轮胎碾过,所有东西变得面目全非,如同回不去的曾经,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只是谁都忘记了是怎么开始的。在热望中流逝的年华,只是一幕短促的剧本。
因为秀人不理智的行为,让吉伟民在法律上钻了很大的空子,他将在后山企图杀死秀人归结为抢夺录像带的冲突,算是防卫过当。诱捕当时,更是没有收集到任何与前几起命案有关的口供和证据,已经完全暴露在吉伟民眼皮底下的警方,两手空空,拿不出一击必杀的决定性证据。骏作更有可能被吉伟民反控滥用枪支,原本被排除在调查组外的骏作,出现在后山并击伤嫌疑犯,已经违反了内部规定,面临停职查办。
“上级也太不近人情,我们拼死抓住那个家伙,现在反而要让你停职查办,让杀人犯舒舒服服躺在医院里养伤。”卫彬替骏作抱打不平。
“这次行动失败,责任都在我,让我背黑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秀人到底年轻气盛,不那么冲动就好了。”卫彬无可奈何地说,“当时秀人被吉伟民用刀指着,也是冒了生命危险,至少能靠防卫过当送他去坐牢了。不过话说回来,当时你为什么阻止我去救秀人?再晚一步,秀人可能就没命了。”
骏作也答不上来,那个时刻他的脑袋是空白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让他杀了秀人,就可以判他死刑了。
也许骏作从来没有想过要逮捕杀死妻子的凶手,他是朝着吉伟民的心脏瞄准,但被先冲出去的卫彬挡住了路线。
“一定会有办法让这个混蛋伏法的。”骏作把外套搭在肩膀上,用一根手指钩着,慢慢走出警察局。
四月的天,更加蔚蓝了,云朵也更加洁白了。
马上就要清明节了,不争气的脚踝一时半会儿还无法痊愈,今年的扫墓踏青可能要错过了。这三年,骏作一遍遍问自己,如果抓不住凶手,没有办法替妻子报仇该怎么办?暗无天日地继续生活下去吗?每当梦醒时,把自己当成犯人审问个遍,在秀人面前的强势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虚弱。
骏作把手搭在怀中的佩枪上,冰冷的铁器迅速带走他手上的温度,为这个未完的故事来个了断吧。
跛着一只脚的骏作,萧瑟地走在通向吉伟民所在医院的路上。
骏作努努嘴:“只是去收一笔外债。”
阳光很好,只是被欠下的这一枪,太过漫长。
无论结局如何,注定都是一场悲凉。
吉伟民作为花桥镇四起杀人案件的凶手被捉拿归案,最不意外的人是吉宇。
从后院小洞下挖出的录像带,他仔细完整地看了一遍,所有录像带的画面都是漆黑一片,应该是没有开摄像机镜盖,只是为了录声音。编号靠前的两盘音质很差,整盘充斥着让人狂躁的杂音,编号靠后的录像带就好很多,应该是使用了麦克风,录像带里的每一声惨叫都让吉宇胆战心惊,犹如身临其境般感受到受害者肉体所受的折磨。
在自己很小的时候,被父亲拖到老式的录音机前,用皮带狠抽屁股,因为忍着没出声,父亲呵斥道:“给我叫出来!是不是我打得还不够重啊!”父亲换了把木质的直尺,扒下吉宇的裤子抽了下去。
呲呲作响的卷带声,犹在耳畔。
吉宇记不清这次挨打是犯了什么错,但毕生难忘那把最终被打断的尺,和拼命讨饶嚎叫的自己。长大两岁后,有次经过父母的房间,听见里面传来当年自己的惨叫声,父亲褪下裤子,一只手在下体快速地抖动着,他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如痴如梦般陶醉在令人不寒而栗的录音中。
也许是这段孩童时的记忆,影响了吉宇的性格,他总不爱发出声音,潜意识里总害怕被别人录音。在比自己强壮的人面前,吉宇总是选择顺从和不反抗,父亲就是他心目中强者的象征。随着吉宇慢慢长大,没有再见过父亲的怪癖,吉宇把这件事也渐渐抛之脑后,只是他依然敬畏一贯保持严厉的父亲。在母亲夏静岚那里,才会为了不合胃口的饭菜发发脾气,借助这个小小的宣泄口,吉宇找到了不让自己走向极端的平衡点。
在遇见章小茜以前,吉宇从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问题,但性格上的缺陷和扎根太深的自卑感,让吉宇在学校里事事不顺心,好像自己不属于这个团体之内,总是一个人独处,鲜有朋友。
好想成为一个废物。
和易理希阿姨并肩坐在窗边,懒洋洋地打个哈欠,阳光透过擦得干净的玻璃,打在吉宇的头上。这时,窗外的郭树言看着他们俩,咧开嘴畅怀大笑起来,他身后是一抹橘黄色的暖光。
想念溜去易理希阿姨家看动画的时光,想念郭树言叔叔公文包里零食的味道,他们就像已经翻过篇的日历,随季节变迁,已是物是人非。
离吉宇远去的不止他们,还有小坏。
在车库起火的时候,小坏也没有逃出来,有人堵上了车库大门下的空隙,故意不让它逃出来。小坏被发现时,已是焦黑僵硬的尸体,它四肢直直地伸展开,嘴巴张到了最大限度,但吸到的全是火热的烟灰,也许父亲当时就站在门外,听着小坏的垂死挣扎。
有必要非得杀死它吗?是因为讨厌我才会这么做吧!是我害死了小坏,当初把它留在路边,就不会让它死得这么惨了。
人类总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以为自己帮助了它,拯救了它,可事实上,正是吉宇过度的保护害死了小坏。
不是吗?
晴日的午后,大地勃发出盎然的生机,湿润的空气能闻出一丝忧伤。
秋教授和郭树言闲庭信步地走在医院花园的石板路上,在这里呆了三个月的郭树言,就像第一次到这里,两只手插在病号服上衣口袋里,东张西望审视每一个人。
“今天会有人来探望你,你一定猜不出是谁。”秋教授眯起眼睛,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朝他们这边走来,“看,有人来了。”
“来了我也不认识。”郭树言笑道。
“你一定会记起来的。”秋教授信心满满的样子。
“郭叔叔!”郭树言看起来有点陌生,身材矮小的吉宇不敢多说话,他身边站的是制服笔挺的骏作。
“这位是?”没见过吉宇的秋教授问道。
“哦,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他叫吉宇,这位是秋教授,负责你郭叔叔的治疗。”骏作转头向秋教授解释道,“这次破案多亏他及时把重要证据送来了警局。”
骏作用了“及时”两个字,回想起那天来到救治吉伟民的医院,骏作出示证件支走了看护的警察。握在病房门把上的手全是汗,另一只手更是抖得厉害。
当有了手刃凶手的机会,骏作比自己想象中犹豫多了,他怀疑起吉伟民是不是真的就是杀人凶手,西郊命案发生的当晚他不是有应召女的不在场证明吗?
他甚至自觉窝囊,就这样回去的话,秀人会原谅自己吗?就算他会,自己也会为错失这样的机会抱憾终生。
这是救赎的唯一希望。
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骏作下定决心,旋开门锁,一只脚还没伸进去,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卫彬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雀跃的欢呼声,他们有了起诉吉伟民的铁证。吉宇把录像带交给了警察,录像带中有吉伟民一闪而过的镜头,录像带上有记录拍摄的具体年月日,足够证明他在案发时正在命案现场。
“真是厉害。”秋教授摸着吉宇低下去的头。
“嫌疑人是他的父亲,等会儿我还要带他去法院参加审理。”骏作和秋教授心照不宣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只是一分钟的等待,骏作的人生截然不同。
虽是亲手揭发了父亲吉伟民的罪行,让他被送进了监狱,但无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吉宇依然敬重他。母亲夏静岚也已经打起了精神,对吉宇说:“以后我们家就靠你这个男子汉了。”
这算不上一次拯救,对吉宇和他的家庭来说,也许是一次重生。
不应该放弃希望,哪怕看不到任何的光明,也要在黑暗中一直向前走。
“今天到这里来,是想向郭树言先生道歉的,抱歉让你和你的妻子变成这个样子。”骏作正了正警服,向郭树言庄重地行了一个礼,“对不起。”
仿佛置身事外的郭树言,对骏作并不理睬,而是问了句:“今天星期几?”
“星期四。”吉宇伸出四根指头。
郭树言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中,一个人不知在碎碎念叨着什么。
“好像又严重了?”骏作发现郭树言的记忆变得越来越少。
“不乐观呀。”秋教授蹙眉道,他雪白的眉毛歪向两边,在风中微微飘动。
静默中能听见郭树言在念的内容:“菠菜要切成三段……海鲜必须打成沫……肉饼要做得松软……”
“他一定很想念他的妻子吧。”骏作有感而发。
“只有他妻子可以帮他。”
骏作这才想起易理希也是交给秋教授治疗,而后就再没有她的消息了。
“他妻子怎么样了?”骏作做好了心理准备,接受一个早应有的坏消息。
秋教授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我和国外几位医生共同研究了易理希的病例后,确诊她患的是闭锁综合症。”
“这病我从没听说过。”
“闭锁综合症,事实上是脊柱发生了血管病变,压迫损害了神经中枢导致全身瘫痪,但由于动眼神经位置处于脊柱较高处,病变没有累及到动眼神经,所以她活动眼珠才会不受影响。郭树言正是因为她只能通过眼睛来表达,才发明了‘小狮子’。真是让人羡慕的一对呀。”秋教授想起了风雨相随的老伴,湿润了眼眶。
听见提到了妻子的名字,郭树言忙问:“她在哪?不是说带我来见她的吗?”
每一天,秋教授都是靠这个借口,让郭树言言听计从。第二天他又会忘记,当又得知能见到妻子时,郭树言不断循环着昨天做的事情,检查、吃药、测试、睡觉,然后又是检查、吃药、测试、睡觉。
他从没有放弃过要见到妻子的信念。
“这不是来了吗?”秋教授拉着郭树言病服袖口,让他转了个90°。
一个短发的女子端坐在轮椅上,洁白的衣服一尘不染,露出雪白美丽的脖子。
“易理希阿姨!”吉宇第一个认出她,扑到了易理希的腿上,一个温柔的手掌轻轻抚摸起他的头发。
惊呆的骏作如一根木桩般,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眨眼之后,这一切只是幻觉。
似乎是秋教授的女儿来了电话,好像言语间提到了“卫彬”、“人品”等字眼,秋教授望了眼骏作,捂住话筒躲开几步。
易理希的注意力也从秋教授转移到了郭树言身上。
郭树言体形比以前胖了,眼袋和黑眼圈很厉害,头发变得稀疏,夹杂着不少的白头发,不合身的病服倒也穿得好看。
短短几个月过去,郭树言和易理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切还要从几个月前小狮子发明时讲起。
在易理希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能让丈夫知道的秘密。
她想去死。
不愿成为丈夫的包袱,不愿再看着丈夫疲惫的笑容,可是她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又要怎样让自己去死呢。
这时,郭树言发明的小狮子诞生了。这让易理希有了能和外界交流的能力,即使不能杀死自己,却可以借别人之手。易理希也正是这么干的,就是举报丈夫是凶手。
这是将郭树言从自己身边带走的最好办法了。她知道自己离开丈夫的照顾,是活不了多长时间的。
他会幸福的,和那个送他手表的女人。易理希让自己相信。
每一天郭树言回家的时候,会都把一整天的烦恼和戾气收拾起来,就算天气再差,他脸上总是挂着晴天般灿烂的笑容。虽然知道“小狮子”的研发会产生后遗症,但他仍坚持完成,为让了妻子能从她孤独的世界里走出来,和这个世界说几句话。
也许在脑海中构思过无数遍,“小狮子”说的第一句话该如何值得纪念。
可第一次说出的那三个字,是用生命去隐瞒对方的他们,该对自己说的话。
不要哭,郭树言。
不要哭,易理希。
此时,易理希坚强地用手撑起身子,微微颤颤地想要站起来。
被送往欧洲做完手术后,易理希就一直在做积极的康复训练,秋教授告诉她:丈夫郭树言,一直等着她回来。
骏作和吉宇都想上前帮忙,刚挂断电话的秋教授阻止了他们:“让她自己来,她可以的。”
郭树言目光涣散地看着面前的易理希,他已经完全认不出她来了。
两个人面对面靠得特别近,像以前郭树言喂她吃饭时一样近,就像郭树言替她洗澡时一样近,就像郭树言在耳边轻说爱你时一样近。
郭树言却自顾自地低吟,近在咫尺,却对盼望已久的妻子视而不见。
易理希努力改变着唇形,嘴巴嘟了很久,康复训练还需加以时日,但她憋红了脸,好不容易发出声音:“树……言……是……我。”
“你好。”郭树言客气地伸出手,“今天是星期四,我会为我妻子做西餐,你们可以一起来吃。”
一股心酸,直呛心里。
易理希握在了郭树言的手,熟悉的温度,还记得他贴在冰箱里的小纸条,房门上的小黑板。
不能忘记啊,不能忘记她。
她是我的老婆。
和风徐徐的花园里不知为什么变得安静下来,终于能听清郭树言的念叨了。
“菠菜要切成三段,海鲜必须打成沫,肉饼要做得松软,皮不能太厚。土豆泥最完后冷却五分钟,胡椒粉只能放一点点,否则容易呛到气管里去。”
滚落两行热泪,洒进易理希的心田里。
决不会再放开你的手。哪怕你已不记得我。
在每一个晴天,不需要“小狮子”的帮助,都能对你说:
我爱你。
AlternateEnding
一年后,花桥镇的连环杀人案件终于宣告彻底完结,吉伟民五项谋杀罪名成立,法院判处死刑。
冤屈的亡魂得到了昭雪,似乎这个清明节祭祀的人变得特别多,整个公墓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隐约中的哭泣声和哀乐声,让人心情沉重。烧纸钱和遗物而产生的黑烟,在公墓内随之不散,像是聚集在半空中逝者的灵魂。
早晨七点,天空微亮,骏作起了个大早,错开扫墓高峰时段。天气算不得好,骏作脚踝虽已痊愈,今天却隐隐作痛,看来一场大雨就要降临。
当大批人马抵达公墓的时候,骏作和秀人已经将妻子的墓碑擦拭干净,献上了鲜花。
章小茜的母亲也落葬在这个公墓里,秀人特意准备了鲜花,在询问了工作人员后,顺利找到了她的墓碑。
墓碑的大理石光亮如新,被擦拭过的水印还没褪去,一束鲜花横躺在墓碑的照片下,显然刚有人来过。
一定是她。
秀人直起身子,想找一找章小茜的身影。
“不用找了,刚才来的是个成年男人。”骏作瞥了瞥墓碑上一个清晰的掌纹。
秀人失望地收回目光,将手上的花献给了死者,双手合十。
墓碑上镶嵌着两张照片,一个大大的“奠”字下面,刻着她们的名字。
先母吕曼珠,大姐章小蕙。
吕曼珠遭遇车祸身亡后,肇事车辆虽然负次要责任,但出于人道主义,还是补偿了一笔钱给章小茜,章小茜也在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同秀人道别,独自离开了令她伤心的花桥镇。
“爸,你看。”秀人发现原本摆在墓碑上的那束花里,套着一只男士的手表,秀人将它举过头顶,念出了上面篆刻的字,
“Iloveyou.Butit"smyownbusiness.”
这句话如闪电般击中了骏作,他神情骤然凝重,纹丝不动地站得像一座雕像。
骏作认得这只表,它是章小蕙送给郭树言的生日礼物。
他不是已经失去记忆了吗?又怎会知道送他表的人是章小蕙呢?
西郊的冯峰曾服食过安眠药,这是吉伟民唯一一次是使用安眠药,但家里有一位患病妻子的郭树言,很容易就能从医院配到安眠药。
他告诉章小茜秀人也参与了轮奸她姐姐,但找到的监控录像显示,秀人并不知道书店里发生的事情。真的是因为失忆而记错了吗?
但他的偏差,差点让秀人死于车祸,让章小茜成为杀人凶手。
裤管里的双腿发软打飘,骏作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大胆假设郭树言为了替章小蕙报仇,用安眠药制服了魁梧的冯峰,将他塞进了自己汽车的后备箱里,等着吉伟民发现,并折磨杀死了他。
如果事实如此的话,必须具备三个条件:第一、郭树言早就知道吉伟民是少年分尸案的凶手。第二、郭树言也知道吉伟民有他汽车的备份钥匙。第三、郭树言没有失忆,或者说他的失忆症并没有他表现出的那样严重。
记得最初怀疑郭树言,是因为在他家的鞋柜里看见了和装尸块一样的编织袋。郭树言和吉伟民本是邻居,也许他们一起买了同一款编织袋,所以郭树言很可能早就知道凶手是吉伟民了。从没有人想过,吉宇从小洞挖出的录像带,为什么会搞错呢?
骏作凝望着墓碑上章小蕙的黑白照片,是为了她吧。
郭树言受过伤的手腕无法替她报仇,处心积虑地策划了这个计划。
他骗过了秋教授、自己、卫彬,他虚构的失忆症欺骗了所有人,只为了复仇。
郭树言一定很爱你吧。骏作在心里默默对章小蕙说道。
易理希姿势优美地在厨房露了两手她新学的茶道,端着飘香四溢的茶杯,向窗边走去。
窗下的庭院又恢复了以往的面貌,易理希探出小半个身子,喊道:“树言,来喝茶吧。”
在庭院门口安装门铃的郭树言,调皮地按了一下门铃,铃声清脆悦耳。
易理希把茶几上的书本收拾干净,随手拿起了一本丈夫最爱的推理小说,小说作者在封底写的一句话吸引了她。
不能让她发现我的秘密。
我很爱她。
但我也很爱她。
易理希的思绪萦回那个特别寒冷的夜晚,那是西郊发现尸体的前一晚。
那晚,骤降的气温让庭院里的丁香树落了一地花瓣,易理希醒来时却在床边发现了一瓣。
她知道丈夫在她睡着之后出过门。从来没有夜晚出门习惯的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想什么呢?”
郭树言一脸幸福地品起了茶。
易理希轻轻走到书架边,将手中的推理小说推进了一堆书中。
后记
我就像本被撕掉人物介绍的剧本,你们知道我在做什么,却不知道我是谁。
——章小蕙
突然再也不想走下去,一步都走不下去。
——章小茜
一直等待着被自己的忍耐打垮,当我面对威胁再无惧色,已经习惯一个人行走在阴影中。
——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