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洛阳城

时间:2016-12-21 12:42:37 

楔子(一)

十五年前盛夏,洛阳城一富商被人害死家中,家人前去官府喊冤,立案查证者为当时洛阳府尹袁鑫。此案查证途中遭遇各种瓶颈,一是仵作虽认定死者是被活活打死,却始终没找到凶器;二是当时所有嫌疑人均有不在场证明,无法查证。袁鑫为官十载,始终清廉为民,为此案下了许多苦心,一查就是数月。直至深冬,案件由长安派来的上官查明系袁鑫贼喊抓贼,证据齐全,即刻卸去官职押解回京,第二年初秋执行死刑,后其家人发配边疆。案结。

楔子(二)

彼时盛夏,阳光是洛阳城十五年来最毒辣的一次。

牛家当家人牛轰死于瘟病,长街洒满白纸,锣鼓喧天,牛家人整日做法哀悼,有不满多言者,俱被牛家下人武力震慑,再无人敢言。

深冬,牛家又死一人,乃牛轰长子牛冲,死于青楼之中,其尸体竟一丝不挂。牛家怒气冲天,状告青楼里有人毒害牛冲,而后青楼被查封,与牛冲有过接触的姑娘俱被关押牢房等待审判,而在三天之后,这群女子神秘从牢房失踪。

当然,这些事外人无从知晓。

再过半月就要过年了,洛阳城内却冷清极了。

这是平修第一次在外头过年,他想起下山时师父说:“山下的女人如老虎,遇到了千万要躲开。”

平修摸着光光的脑袋:“师父,你若不想我走便直说吧,何必这么拐弯抹角,我又不傻。”

师父高深莫测地笑起来,只道:“阿弥陀佛,你自己的路,总得自己走,为师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平修莫名其妙,想他和师父在这小庙里待了这么多年,师父这个爱叨叨的人竟然学会说半截儿话了?

平修摇摇头,才发现自己走神的功夫已经到了城角的偏僻处。

刚来洛阳没几天,平修对地形也不是太熟,瞧着四周只觉得荒凉,前一晚的积雪还没化,破屋檐下铺着许多木板子和稻草堆,里头睡着流浪的人。

正要绕过拐角往别处看看,身后却传来冷笑。

“小师父。”为首那人笑得不怀好意,手里甩着把匕首,“出家人慈悲为怀,咱兄弟几个肚子饿了,借点银子花花可好?”

平修转身合手:“钱好说,不过小僧身上也没什么钱,不如帮兄弟们买几个馒头……”

话音未落,身后围墙上方突然传来嗖嗖几声,那头领尚未搞明白怎么回事,身后小弟已全倒了。

平修眉头一皱上前几步,只见白雪上染了点点猩红,混混们脖子上均被定上暗器,瞄得极准。

“谁!”头领惊怒交加,却不料尚未迈出一步,领子陡然被人一提,整个人跟着转了半圈,再回神已面朝背后空荡的小街。就听身后传来“当”的一声撞击,转头只来得及看见年轻和尚收招,此前背在身后的长棍正杵在雪地里,衣袂缓缓落下,脚下已多了几只暗器。

“这是……有毒?”那头领还有点见识,霎时白了脸色。

平修还未说话,就听巷口有人朝这边而来:“就是他们!”

两人同时转头,只见尽头走来一行人,为首一人穿着官服,身材挺拔,面目俊朗却显冰冷,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地上尸体,这才抬眼看向平修,伸手轻轻一挥:“都抓起来。”

白云飞是洛阳城屈指可数的好捕快,办案迅速,利落,思维缜密。别看他成天绷着张脸好似不容易亲近,其实他是不善交际,心底和面目是绝对的相反,对案情有着出乎人意料的执著和热情。

洛阳府衙里,审问犯人的木房有些低矮,两边点着火把,照得人脸上红彤彤一大坨,哪怕是面色看起来最冰冷无情的白捕头,站在这里都显得有些滑稽。

“人不是小僧杀的……”平修无奈道,“官老爷,您可以查查,小僧身上除了盘缠和师父所赠的长棍,再没有别的了。”

另一间审问牢房里,混混头领抖着嘴唇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这样了。”

平修:“官老爷,小僧只是来洛阳游历,刚进城没多少天,又不认识谁,好端端为何要杀人?”

混混头领:“那个和尚功夫很好,虽然我没看见,但一个人能对付那么多人……啊?你问我怎么知道有几个人?废话嘛,一个人能一次甩出那么多暗器来?他得长多少只手啊?”

平修:“不认识那人,他只是要馒头。”

混混头领:“我只是……借他几个钱花花,之前不认识的。”

吱呀,两间房门一起打开。

平修走出来,回身想讨自己的长棍,就见那头领干巴巴道:“官爷,我得住几天?”

“少说也得一个月。”白云飞走上前,抱着手臂道,“洛阳城内拦路抢劫,真是好大胆子。”

那头领撇嘴:“这不快过年了嘛,想给弟兄们盘点年货……”

话没说完,已经被押走了。

平修看向白云飞,伸手道:“官爷,小僧的棍子。”

白云飞看他一眼:“你跟我来。”

两人绕过后方小院,穿过回廊去了前头。平修看出来了,这应该是间府衙,两侧回廊从前院一直通到后院,前头一个大院是正堂,后头小院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正堂两侧又有小门,旁边摆了锣和木棒,平修刚到了大堂,后头有衙差过来,手里拿的正是自己的棍子。

“什么时候进的城?”白云飞面无表情看他。

平修一边道谢一边接过长棍,挠了挠光脑袋:“就前几天,啊对,还没下雪的时候。第二日城里就下雪了。”

“这么巧?”白云飞从怀里摸出一张画卷,展给他看,“这几个人,见过吗?”

“……没。”平修瞅了瞅,见画上是几个女子,样貌倒是姣好,脸不由红了红,“小僧上哪儿见这么漂亮的姑娘去?”

旁边衙差看他老实模样,不由好笑。白云飞却半点不动摇,冷冷道:“这城里出了命案,你可知道?”

“听说过。”平修下意识转了转长棍。白云飞不动声色地观察,看他手腕灵巧,说话底气足,下盘稳,走路颇有气势,一看就有些内力,恐怕武艺还不凡。

白云飞:“就你进城那日,这几个人死在城边。”

“啊?”平修愣了愣,“冻死的?”

“被人杀死的。”

平修忍不住道了声罪过:“据小僧所知,这是洛阳城入冬以来第二起命案了?”

白云飞表情高深莫测:“你知道的倒不少。”

“在客栈听客人谈起的。”平修老实道,“之前有家姓牛的……”

“云飞,我听说又出了命案?”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平修闻声回头,见一位穿着官服的大老爷正走来。他身侧跟着主簿,戴着布帽子,脸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看上去有些年纪了。

“大人。”白云飞率先行礼,平修后知后觉,也行了个礼。

“这是谁?”那大人皱眉看和尚,“来化缘的?”

“前头发生命案,这人在场,属下带他回来问话。”

“牛家的事还没解决,又来一出。”这大人表情不快,“你是怎么做事的?依我看,这就是个连环杀人案,这人可是有嫌疑?问出什么了没?”

身旁主簿也道:“白捕头,这凶手若是逍遥法外是会造成恐慌的,不如先把布告发出去,悬赏缉拿?”

“这也是个办法。”大人眯了眯眼,却见白云飞不吭声,脸色一变,冷哼一声道,“你既觉得自己能干得紧,那你便查,我给你最后期限,过年之前查不出来,就发布通缉,你也别掺和这事儿了,我自会找人来办!”

白云飞脸色不动如山,眼底却翻涌起云雾。他低低应了声是,又对着平修一伸手:“师父请,恕在下还有要职在身,就不送了。”

牛家在洛阳城富甲一方,眼下还未从当家去世的沉痛里缓过来,牛家长子又死在了青楼里。牛家人成天在屋里哀哀哭泣,搞得整条街都阴沉沉的。

恰好平修回客栈时,就经过了这里。

门口有几个小厮正说着什么,一眼看到个和尚,便上来说道:“哎,这位师父,麻烦你件事可好?”

平修抬头,左右看看,确定是在叫自己,便撩起衣袍往上走了几个阶梯:“有什么事吗?”

那小厮恳切道:“主子家做法事,可请的几位大师都说这活儿他们不接。主子的意思我们不敢违逆,师父……您若接这活儿,我给您双倍的价钱。”

平修见那几个小厮凑在一起瞧他,他们中年纪最大的看起来也就十七岁的模样,问他话的顶多十岁,看着好不可怜。

他想了想:“小僧只会念些超度的佛经,别的也不会了。”

“那也行!”小厮高兴了,一边伸手掏钱,“我先付点……”

“不用不用。”平修回绝,“不过是顺手的事儿,钱你们留着自己花吧。”

小厮们带他进屋,一路可谓毕恭毕敬,待进了门,平修才发现这便是牛家。

虽然这些年都在山上过着清修的日子,但平修本人并不是心思平和的人,用他师父的话说,劣根性是自小就有了,恐与佛门无缘,所以只剃头却未点戒疤,若有一日和红尘还有牵绊,那便续发还俗。

平修左右张望着好奇问:“小僧刚到洛阳不久,听说牛家出了命案?”

“可不是么。”那十岁左右的小厮对他挺有好感,原本平修长得就很温润,一看就是特别好说话的类型,巧了他又爱笑,很容易讨人喜欢。

小厮压低声音跟他说:“小暑的时候老爷死了,老夫人说是瘟病,必须火葬……”

看起来这牛家大概做人不怎么样,平修发现小厮说起这事时,并无什么伤感情绪,反而像在说别家的事。

小厮又说:“眼下老爷尸骨未寒,大少爷又死了,我看那瘟病什么的……”

旁边的小厮拉他:“你这人怎么什么都说?万一被人听到,仔细了你的皮!”

那小厮抿唇,大概是年纪小也不怎么懂事,跟平修偷偷做了个鬼脸便不再开口了。

一路进了偏堂,里头临时设了灵堂。到处都挂着白布、白灯笼,衬着地上还未化的白雪,颇有些冰冷肃然的感觉。

从灵堂里迎出一位老妇人,她面色沧桑,眼瞳有些呆滞,木然地看着平修:“这位是?”

平修双手合十说了句阿弥:“小僧平修,乃是观佛殿的僧人,此次出门游历,前几日刚到洛阳。”

“观佛?”老妇人困惑,“没听说过啊?”

“在黄河以东靠近济南一带,是个小寺庙罢了。”

“那么远啊……”老妇人勉强笑了笑,“辛苦小师父了。”

于是安静念经,也无人打扰,往来小厮给灵堂里的人换茶端水,俱是小心翼翼。

念完经,老妇人请他留下来用顿斋饭,平修婉拒了,倒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待在这里实在让人感觉不舒服。那种感觉很难说清,有种微妙的怪异,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

他已经知道那老妇人便是牛轰的正房夫人,更是牛冲的母亲,一下子失去两个最亲的人,难怪她魂不守舍,一副呆滞模样。

平修告辞离开,刚出门却又被白云飞拦住了。

白云飞冷眼看他:“刚进洛阳城的和尚,却认识牛家人?”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白捕头。”送平修出来的小厮还不知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紧张道,“是来找老夫人的吗?”

“牛冲的案子有些地方我不明白。”白云飞说得一板一眼,“还请通禀一声,我带了仵作重新验尸。”

“验……”小厮吓得一抖,“之前已经验过一次,何以又要再验呢?老夫人怕是会不高兴的。”

“这案子疑点重重,请一定通禀一声。”

那小厮左右为难,平修好奇问:“怎么样的疑点重重?”

白云飞冷道:“与你无关。”

平修眼睛一眯:“大人,小僧虽一直清修,却也知道人情世故四个字该怎么写。大人这般冷血就算人家愿意再验,此刻也不愿意了。”

冷血?白云飞眉角抽了抽,显然这两个字戳中了他的痛脚。

平修继续道,“既然小僧三番两次与大人偶遇,恐怕这是天意。既然是天意,小僧愿意帮帮大人,不过小僧有个条件。”

白云飞眯起眼,浑身散发出一种危险味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就凭小僧能帮到你。”

“这事儿就算你不帮,我也能查清楚,这是我的职责。”

平修不说话了,做了个请的手势,退去了一边。

果不其然,白云飞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被“请”了出来。

平修站在冷风中,见他脸色难看地被赶出来,幸灾乐祸地道了声:“阿弥陀佛。”

白云飞几步走来,衣袂被冷风扯得呼啦啦响。

“你!”他恼火道,“只要你让他们答应尸检,你说什么都行!”

平修站起身,拂了拂衣摆,一副高人模样地往前去了。不消片刻他探出头对着白云飞招了招手:“成了。”

白云飞错愕上前:“他们怎么答应的?”

平修笑了笑,“大人别忘了我的条件。”

“……你说。”

“让我跟着你查这案子。”

再次进入牛家,平修暗地里打量:一个看起来而立之年的男人,穿着用料昂贵的黑色锦袍,神情萎靡,脸上有些微不满,盯着白云飞的眼神像是长满看不见的钉子。

另一位是个年轻女人,粉色罗裙外披着素色斗篷,发髻盘得特别漂亮,戴着好看的发簪,像深冬里盛开的腊梅,格外瞩目显眼。

平修突然意识到自己感觉到的怪异在哪里了。

这里的女人虽披麻戴孝,却又都戴着平日首饰。尤其眼前这位,头上的金簪在一片素白里格外显眼。

整个牛家,门口虽挂着白灯笼,其余主屋却似乎并不讲究。清晰的界限从某处划分开来,偏院一片肃穆冷寂,其余地方却丝毫不染悲伤。

平修手指轻轻捏着佛珠,颇有些兴趣地眨了眨眼。

白云飞一拱手:“打扰各位了。”

穿着黑色锦袍的男人道:“这是最后一次,之后再不能碰我哥哥。”

原来是牛冲的弟弟。平修心里暗暗算了算:牛家后人不少,女儿都已出嫁,这屋里就剩几个男人,长子牛冲本是要继承家业的,现在躺在棺材里,那说话的这位该是二子牛茂吧?也难怪他一副主子模样,旁边的女人是二夫人?

白云飞点头,又道了声抱歉,便带着仵作前往灵堂。

棺材还放着,尸身因尚未破案所以并未埋葬。好在是深冬,尸体不至于腐烂得那么快,可就算是这样,开棺的一瞬,平修也差点吐了。

灵堂里除了白云飞,仵作和老夫人,其他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牛茂还往后退了一步,挡住了他的夫人朱氏,朱氏轻轻抬袖掩住了口鼻,从她微隆的小腹能看出她已怀有身孕了。

平修偷偷往棺材里看了一眼,尸体有的部分已开始腐烂,看得出男人年轻时候长得还不错,眉清目秀,就是身子骨有些孱弱。死人的脸色分外惨白,也因此更凸显额头隐隐带着的黑气,血液凝固后有些斑点在身上显露,颜色很深偏向青金色。

仵作还没下手,平修咦了一声。

“这是中毒?”

白云飞转头看他:“你知道什么?”

平修很肯定地道:“是毒造成的,这些尸斑的颜色不对。”

仵作道:“中毒我们知道,可问题是这是什么毒,怎么下的?”

“你不知道?”平修看他。

“只能猜测或许是褐黄。”

平修想了想:“褐黄毒发时间短,无色无味,死因为五脏灼烂。”

仵作看他挺懂,点头道:“牛冲内脏早已化为尸水,可……这些青金色的斑点却不是褐黄能弄出来的。”

白云飞道:“洛阳没有医馆贩卖褐黄,原本想从青楼下手却什么也没查到,陪过牛冲的女子在大牢里失踪,而后尸体被发现在城外林子边。”

“那日进城的陌生人只有你一人。”白云飞说得意味深长,“要过年,许多商铺早就关门了,过年期间所有城池只进不出,凶手要抛尸野外,若不是离开,就是进城鱼目混珠。你偏偏就在这时候进了城。”

平修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不猜凶手已经走了?”

“离洛阳最近的城池也要走上几天几夜才能到,如今寒冬腊月,别说找不到住处,就是路上的干粮也不好买。我一早就查过,城内还开着门的商贾并没有大量卖出过什么。”

平修有口难言,摸了摸光脑袋,只得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知道有几种草药,混在一起后会有类似褐黄的效果,还会出现这些斑点。”

老夫人当晚请白云飞和平修留下来吃饭,为了照顾平修,几人吃的都是素菜。

平修在饭局上才知道原来白云飞的父亲竟是洛阳城的府尹,他们曾在府衙遇见的那人。

既然是官家之子,不好好过日子却来做累死人的捕头,这人倒是有趣得很。但话说回来,既然知道是府尹的儿子,这牛家居然还能将人挡之门外?

平修觉得无论是白云飞还是牛家都疑点重重,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闷声喝茶。

牛茂道:“这案子辛苦白捕头了,今日总算有线索了。”

“亏了平修师父帮忙。”白云飞肃然道,“白某本事不够,浪费了这些时间。”

“别这么说。”牛茂干巴巴笑了笑,“大哥突然出事,知道内情的人又被灭口,线索一条不留,要破案本就难于上青天。不过平修师父真是学识渊博,连这些古怪的草药也都认得,我却是从未听说。”

平修摇头:“这些药草洛阳附近是不多,我一路游历过来,也只在黄河一带看到工匠们用过。”

“工匠们用药草做什么?”牛茂不解。

“据说有些汁水能提炼出来做木活用。”

平修话音未落,老夫人的筷子啪嗒掉在了地上。

几人转头,朱氏重新拿了双筷子递过去,老夫人手指微颤:“老啦,不中用了。”

被老夫人一打岔,这话题自然而然揭了过去。

白云飞看了眼平修,问:“那从洛阳的工匠查起如何?”

牛茂点头:“我看靠谱,那青楼里不也常做床具……”话没说完,被朱氏狠狠捏了一把。

桌上一群人发出轻微笑声,平修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脸腾地红了。

等到白云飞放下筷子,平修也赶紧放了碗。

“今日晚了,我等先行告辞。”

“二位慢走。”牛茂起身相送,“我们等着案情大白的那天。”

白云飞点头,转身离开。等到出了大门,他转头看平修:“还想继续跟着我查案?”

“有何不可?我对这案子好奇得很,况且是你答应我的,可不能赖。”平修摸摸脑袋,“不过我更好奇你爹是府尹,你干吗要做捕头?”

“我爹做什么和我做什么,有关系吗?”白云飞皱眉,顿了顿又道,“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白云飞带平修去看的是十五年前的老卷宗。

当年洛阳城府尹是位姓袁的大人,袁大人在百姓心中十分有威望,可因为杀人案被判死刑,家人发配边疆,后来大都死在了路上。

说起来袁大人和白云飞的父亲还是同僚,只是白云飞对这位袁大人没什么印象,他只看过很多关于袁鑫的卷宗,所破案件皆是有理有据,根本看不出会是个杀人凶手。

“当年死的也是位富商,仵作说是被活活打死,只是没找到凶器。”白云飞一边说,一边抽出卷宗来。他手里提着个烛台,正和平修窝在卷宗房里翻找。

“袁鑫自己招认,案结?”平修看着卷宗最后,有些惊讶道,“最终凶器也没找到?”

“他自己认了,这案子自然就结了。其他人也不会再管那么多。”白云飞显然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后来接替的官员,便是我爹。”

“那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平修不解。

“这案子疑点重重,找不到凶器,其家人的说辞也很是一致,都说死者那一晚独自在书房内,当时已是深夜,家人都已入睡,没人听到什么异常。”白云飞顿了顿,语气犹豫,“这案子我已经研究了很久,当年最后见过死者的人便是牛轰。”

平修皱眉:“牛轰?你怀疑这两件案子可能有什么关系?”

平修低头重新翻看了一遍卷宗,发现这卷宗对尸体是否被绑,或被堵住嘴等等描述都很模糊,虽提到牛轰,却又说他有不在场证明,牛轰家中下人皆是证人。

“这家人现在还在吗?”平修问。

“这家人姓陈,原也是大户,在城内的买卖很多,几乎什么都做。不过已经没落了,很久前就搬出洛阳城了。”

“只凭牛轰与这死者见过你就怀疑……这理由太勉强了一点。”

“这人也是死在盛夏。”白云飞提醒,“牛家第一个死的人牛轰,也死在盛夏。”

“那不是瘟病吗?”

“牛家就他一人得了瘟病,其他人却没事。”白云飞道,“瘟病是会传染的,老夫人也没事,这不是很蹊跷吗?还有……据我所知,能证明牛轰当年不在场的证人还有一位,就是我爹。”

“所以?”平修被他绕糊涂了。

“我爹对我查牛家案子这事一直不满,我猜他知道我一直在偷偷研究十五年前的案子。”白云飞揉了揉额头,“若是心里坦荡,为何总催促我悬赏缉拿犯人?我总觉得他在找什么。”

平修后知后觉:“你指的是失踪十五年的凶器?可牛轰是瘟病,牛冲是被毒死的。”

白云飞叹气:“我也不明白了,或许真的是我想太多……平修,如果你愿意帮我查查牛家和陈家的关系,我可以再答应你一件事。”

好在平修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大好青年。这和佛家没关系,心中有佛,哪里都是佛。

于是平修答应了这个请求,之后又用帮忙超度的借口混进了牛家。

开门的依然是那个话多的小厮。在灵堂念完经,平修趁着牛茂不在家,带着那小厮在院子里四处转悠。

小厮道:“平修师父,做和尚好玩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每天一早被师父拖起来念经,听讲经,在屋内看看书,练练字,没什么好坏之分。”

“至少不辛苦。”小厮低头看着青石地砖,“我们每天睡不够吃不饱,做错了事还要被罚。”

他说着捞起袖子给平修看,“这是前天被打的,因为我打碎了一只盘子。平修师父,你带我走好不好?”

“若你要走,我带你走便是。我们那小庙就我和师父俩人,吃的是自己种的菜,多一个人不过多双筷子的事。你没家人吗?”

“早就没啦,我是孤儿。这里很多仆役都是孤儿,牛家喜欢找小孩儿做仆人,年纪大些的都在内堂做事,年纪小的负责杂活。”

平修眨巴眼:“为什么喜欢找孩子?”

“大概吃得少,拿得少。”小厮想了想,“不过都只找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孩子,再大的却不要了。内堂的管事是从前就跟着几位少爷夫人的,也没添过新人。”

平修眯了眯眼睛,直觉到哪里不对。只找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这是个什么道理?

他转了转眼珠:“来来,你多跟我说些牛家的事,我走的时候也带你一起走。”

“当真?”小厮高兴起来,便带着他找了处偏僻院子坐了,问,“你想听什么?”

“我听说以前牛家和陈家关系不错,你知道多少?”

牛轰死时接近七十岁,这人操劳一生,虽大大小小的毛病不少,却也没有什么大的病症。总体来说,尚算健康。

传闻牛家以前也不是大户人家,不过做点小买卖,那时候洛阳城最大的商户还是姓陈的富户。牛家比起他们简直是天上地下。

不过牛轰善于心计,手腕厉害,他找了无数人牵线搭桥终于攀上陈家,两家便开始了长时间的生意来往。

那时候牛冲早已成年,身为长子,成天跟在父亲身边学做生意,与陈家关系也很不错。牛家甚至提到联姻,可惜陈家婉拒了这桩婚事。

陈家大老爷死的那日,赶巧了是与牛轰喝完酒回家后发生的事。这一点当年袁鑫查的时候虽提出过质疑,可牛轰的不在场证明十分完整,他回家途中遇到过卖包子的大娘,对方收拾了东西正要离开,两人还起过冲突,回家后他与牛冲说了些生意上的事,期间有过客人上门,于是这客人和其他下人都是证人。

牛轰的嫌疑也因此被排除。

白云飞一口闷酒下肚,浓眉大眼衬得英俊的面容在灯火下仿若深藏不露的猎豹。

“这和我查到的差不多。”

平修正说得起劲,闻言翻个白眼:“那没了,我就问到这些。”

“……找孩子的事是怎么回事?”

平修摇头:“只知道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有这个习惯,据说是从十五年前开始的。”

白云飞一愣:“十五年前?”

平修转了转手里的佛珠:“我算过了,牛轰当年在家的时间正是陈家富户死亡的时间,前后误差不超过半个时辰,如果牛轰真的在家,来回的时间定然是不够的,但若是他请人或者……证人说了谎呢?”

白云飞抿起薄唇:“如果是我猜错了呢?”

平修放下佛珠:“是不是猜错你心里有数,牛家整整十五年的怪异行为,我可不觉得是巧合。”

白云飞兀自低头若有所思。平修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其实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

白云飞有些走神:“问。”

“你说那些被抓的姑娘都在大牢内失踪,看守大牢的人呢?”

“……也失踪了。”

“失踪了几个?”

白云飞皱眉:“一个。”

听说那日是姓张的衙差看守牢房,当然其余还有三个人才对,但那三人不知为何都突然肚子剧痛,于是纷纷离开,只留下张姓衙差一人看守。而事情就发生在此时。

平修好笑:“白大人,你们那府衙也不小,关押犯人的地方离后门尚有段距离。哪怕是劫囚犯,怎么一次性抓走那么多人却不被发现?”

白云飞抬头看他,拳头不自然地握紧了:“你想说什么?”

平修定定看着他,面容平静,清透眼神仿佛直直看进了白云飞心底,将那点想躲藏的秘密照得无所遁形。

“你自己心里知道,何必要我再说呢?”

“不可能!”白云飞拍桌而起,冷峻的面具头一次有些迸裂,眼里闪过一瞬的慌张,“府衙里不可能有内贼!”

“那你怎么解释,她们无声无息的消失呢?”平修道,“那失踪的衙差若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内贼之一。”

白云飞捏紧了拳头,咬牙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平修摇头,却又点头:“意味着真相到底是什么,意味着无辜死去的人能不能沉冤得雪。”

白云飞砰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酒杯里的酒水顿时洒出来一些,在桌上晕染出点点湿痕。

“府衙是有巡逻守卫的,就算是后门,外头也是有人看守的。若是内贼一次性带走那么多人却不被发现,这只能是……”

平修点破白云飞的欲言又止:“你不是怕府衙有内贼,你是怕这是你爹授意。”

一整个府衙的人都帮助嫌疑犯逃跑?这得和府衙老爷有多大的仇才做得出来?能解释的原因只有一个,这事原本就出自府衙主人——洛阳府尹白黎,白云飞的父亲授意。

所以嫌疑犯失踪,没有第一时间内查而是外追;所以白云飞执著追查此案,才会惹得父亲不快;所以那日白云飞想去牛家问话,却突然被衙差拦住,说是有人报案看到了嫌犯。

而他跟去时,看到的正是站在雪地里,刚刚帮那头领混混挡下剧毒暗器的平修。

一个外地人,来历不明,目的不明,企图不明,在这非常时候出现得恰到好处,简直是嫌犯的第一标准。

如果衙差是故意的,这是父亲想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去查那莫名其妙出现的暗器杀人案?想将完全无关的其他事牵连进来,打乱自己的调查?

白云飞霎时觉得有些头晕,他定了定神,突然道:“去牢房!”

平修啊了一声,还没回神,已经被白云飞提着衣领往外冲去。

深夜的府衙显得十分诡异。可能是因为刚刚理清了思绪,白云飞和平修的表情都有些复杂。

当然白云飞的复杂心思远比平修厉害许多。他深吸口气,因为完全熟悉府衙的巡逻守卫,他带着平修轻手轻脚蹿上屋顶,落于高树之上,等巡逻的衙差离开,立刻下地溜进了关押犯人的大牢。

里头的人背对着门口坐着,正在喝酒。白云飞不动声色上前,一个手刀将人打晕了过去。

平修赶紧道了声:“罪过!”

白云飞头也不回,径直拿了大牢钥匙摸到关那混混头领的牢房前,开了牢门。

好在这里头没关什么人,那关混混的牢房又与其他牢房隔着段距离。那混混正睡得香,突然就被拉了起来,迷迷糊糊道:“吃饭了?”

平修看他:“记得我吗?喂!”

那头领眼神聚焦片刻才认出来人,惊讶道:“小和尚?你怎么来了?哎呀!难道真是你杀人……”

他话没说完,白云飞冷冷道:“别说话,我们带你出去。”

能出去自然好,混混也不开口了,跟着他们出了牢门,一路翻过屋檐上了大街。

三人去了平修住的客栈,翻窗进去,关好门窗,也没点油灯,就摸黑说话。

那混混道:“我的娘喂,两眼一抹瞎,这是要做甚?小和尚给点慈悲心,老子几天没吃过饱饭了,给顿饭吃呗?这回我真不要你银子。”

白云飞冷冷道:“问你话你就答,答完自然有饭吃。”

“好好!”混混赶紧点头。

“你们是洛阳城里人?”

“那可不!”混混睁大眼,“平常只做些小偷小摸的事,住洛阳最西边,那地方你们这些人也不怎么去,都是窑子赌坊混混骗子出没的地儿。”

白云飞道:“为什么有人杀你们,知道吗?”

“我哪儿知道去!”说起这个混混怒气就上来了,“之前我还跟看牢房那人说呢,你们不是查案吗?查哪儿去了?我几个兄弟死就死了是不是?那不也是命吗?敢情没那些大户人家的金贵你们就不管?”

平修打断他的怒气,道:“兄弟消消火,这不是在问了吗?”

“这时候可想起来了!”混混哼一声,显然不满。

白云飞道:“你们之前可得罪过什么人?”

那混混想了半天:“若真要说起来,只有前些日子遇到卖包子的大娘,唠叨了几句,她耳朵最近不好使,我说话大声了点,还被旁人给骂了,几个兄弟跟他起了争执,后来才知道是牛家的人。”

“牛家?”平修惊讶,“你确定是牛家?”

“可不是,牛家的人都有毛病。”那混混说起来满脸不屑,“整个西边谁不知道啊,他们家以前做的买卖可不上道,私底下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后来攀上了陈家,就跟西边好些势力划清了界限。啧啧,现在可装得一本正经。”

混混摸黑找来茶杯,喝了口水接着道,“那天我只是上街转悠,大娘最近脑子不好使,成天站在街边自言自语,她说牛家老爷嫌她包子做得不好吃,这些年她一直不服气,她的包子是全洛阳城最好的。我当时顺口附和了一句,结果她听不清,我就吼了声‘牛家的人懂个屁’,结果你说巧不巧?有牛家的下人刚好经过,便质问起我们来,然后就打起来了。”

平修觉得自己被白云飞带得有点敏感过头,问:“牛家老爷说不好吃是怎么回事?”

“旧事了,十几年前大娘在小南边儿卖包子,有一天晚上回家晚了,撞到一个喝醉酒的人,那人便是牛家老爷牛轰,大娘后来还说呢,那人也没见醉得多厉害,偏生往她身上撞,还骂骂咧咧说她的包子难吃。这可怪,那牛老爷从来没吃过她的包子。”

平修和白云飞霎时什么都明白了。牛轰当夜定然是为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才故意往大娘身上撞,又故意与她发生口角,好让对方记得自己。

平修低头算了算:“小南边儿就在陈家附近。”

白云飞想也不想地道:“他让包子大娘记住他之后再悄悄绕回陈家,神不知鬼不觉。”

那大娘卖了一辈子的包子,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说她家包子不好吃,何况还是一个根本没吃过她家包子的人。这事慢慢成了心头梗,年轻的时候仗着对方权势不敢说,如今老了,耳聋脑子也不清楚,就独独记得这么一件事,又刚好说给了混混听。

而那牛家的人,到底为什么出现在那里尚且不知,但却好巧不巧听到了这个,于是两边才起了冲突。

平修说:“牛家疑人偷斧,看谁都有问题。”

原来杀混混他们本是必然,将事推到平修头上却成了偶然。平修觉得自己真是冤枉,而白云飞更觉满腔恼火。

混混说要帮着查案,要给冤死的兄弟们一个公道。

平修摸着光脑袋看着窗外不答话,此时夜色极深,仿佛黎明前最后的黑夜,街上连打更的声音也听不到了。三人点了支小蜡烛,混混和平修坐在桌边,白云飞靠坐在窗下,曲着腿闭着眼,微微仰头靠着背后灰墙,面色有些阴冷。

平修知道他在想什么,质问自己的父亲,或者暗地里调查他。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让人痛快的事。

这让他想起自己这些年从来也不知道父母是谁,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跟着师父困在一方小天地里。

他一直想出去,可师父不让。

他只当师父是太容易担心,这么些年也一直顺着师父心意。

仔细想想,这次自己又开玩笑地说要出去逛逛,师父居然答应了,而且半点犹豫也没有。

虽然理由是自己已经长大,不再需要那些规矩来约束,可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太适应。

好似一个总是害怕死的人,突然有一天告诉你,他不怕死了。

怎么都让人觉得奇怪。

这么想着,平修就有些走神,目光落到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长棍上,顶端和底端的复杂花纹似乎是师父亲手雕刻的,在灯火下看着格外精美。

他伸手顺着那些纹路心不在焉地往下拂,手指轻触木雕的表面,起初并没察觉什么,可渐渐地却发现一点不妥。

他将棍子拿起来,左右看了看:“咦?我的棍子好像有点奇怪……”

混混当即就吼起来:“什么时候了,您能不看那根棍子吗?”

平修一本正经:“真的,好像有什么……”

木雕之间有些地方不平稳,虽然看不出来,但摸着却觉得像是后来才嵌上去的。

他顿时手指成爪,将那嵌住的地方试探着往外拉了拉——还真的拉动了?!

白云飞睁开眼,茫然看着他从棍子顶端掏出一张小纸条来,莫名问:“你师父给你的武功秘籍?”

原来白云飞也有开玩笑的时候?

平修翻个白眼,将那纸条展开细看,这一看,脸色却陡然变化。

混混好奇凑过来,“上头说的啥?真的是秘籍?哈哈……不会是教你男女之事的吧?”

他话说完已做好了挨揍的准备,却不想平修没搭理他,只是脸色煞白,浑身似乎都僵硬了。

他觉得不妥,赶紧道:“诶诶,捕头大人,你快看看嘿,小和尚好像出毛病了。”

白云飞皱眉起身,几步走了过来,见平修抬头看自己,瞳孔微颤,连手指都有些发抖。

他深知这人虽披着和尚皮,本质却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有什么事能吓到他?忍不住伸手将纸条拿了过来,平修也未阻止,只是又茫然地将头低了下去。

白云飞拿过烛台,坐在桌边看起来。

这是一张牛皮纸,摸着有些粗糙,上头的字迹十分好看,那并不是武功秘籍,好像是交代了一些什么。

白云飞只看了一行就被吸引住了,他目光如炬,匆匆将上头的内容浏览一遍,又似乎害怕错过什么,仔细看了第二遍。

好半晌,他才呼出口气来,颇有些震惊地看平修:“你……”

“我不知道。”平修此时已缓过劲来,虽然内容让他一瞬间无法接受,但很快他便理清了头绪,逼迫自己正视现实。

他皱眉揣测:“若这上头说的是真的,那这案子……”

白云飞接了下去:“牵扯的人就太多了。”

两人一时没了声音,仿佛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你相信吗?”隔了好一会儿,白云飞问他。

“师父不会骗我。而且我确实整整十五年来,从没下过山,没出现在外人眼前过。”

白云飞点头:“所以他们才一直要找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孩子。”

平修咬了咬牙:“我今年十九。”

混混见他们你来我往,把字拆开了都听得懂,连起来却半点听不明白,急得抓耳挠腮。

“你们在说什么通天暗语呢?”

“暗语?”白云飞冷笑起来,将那牛皮揪进了手心里,“还真是暗语。”

平修看他:“你打算怎么做?”

“……问我爹。”

“然后呢?”

白云飞眼里云雾翻涌,仿佛下一刻就风雨欲来。他一字一句,坚定得不容置疑:“破案!”

随即他转头,对着一旁混混道:“你不是要帮忙吗?正好了,我有件事让你去办。”

牛茂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请进府衙,还是以嫌疑犯的身份。

他怒气冲冲看着面前的借据吼道:“是,我是去了西郊赌钱,这也确实是我留下的借据,可这不能证明我杀了人啊!”

白云飞冷冷看他:“可之后牛轰就病死了,牛冲也无故暴毙,你如今是新的继承人,想必要还上这张借据不是难事。”

“你!”牛茂一下站起来,“信口雌黄也要有个限度!你们大人呢!我要见知府大人!”

“大人!”门外的衙差突然喊出一声,白云飞眉头一皱,回头,刚巧看到白黎怒气冲冲跨门而入。

“云飞!你……”他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看到牛茂脸色惨白地坐在椅子里。

白黎瞬时眯起眼,“怎么回事?”

白云飞行了个礼,一板一眼道:“属下查到牛轰死前,牛茂曾与牛轰发生过争执,关于赌债的。”

白黎高深莫测:“你的意思是?”

“属下一早就怀疑牛轰并不是死于瘟病,而是被人故意杀害再推卸责任,牛冲也死得极为蹊跷,可能知道线索的人又都被杀死,请大人想想,牛轰牛冲相继去世后,牛家最得益的人是谁?”

白黎挑了挑眉,眼睛扫向牛茂。

“我……我没有……我……”牛茂张了张口,“大哥死的时候我在赌场里!”

白黎看他:“谁能证明?”

“谁……”牛茂茫然地呆了一会儿,赌场里人太多了,根本无法证明自己。

白黎当下便道:“既有证据,牛茂暂且收押,待本府亲自判决!”

说完,拂袖便走,再看牛茂,却是完全傻了。

白云飞之后便被请去了白黎书房,周围没有旁人不用多礼,白云飞低声道:“爹。”

白黎将书往桌上一丢,啪的一声:“你还知道我是你爹?”

白云飞不吭声。

白黎道:“派人谎报案情,说什么发现有人被活活打死家中,案发现场没找到凶器,嫌疑犯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弄得人心惶惶,害得我亲自跑了一趟,却根本什么也没有!”

白黎显然被气得不轻,呵斥,“说!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查案子查到你爹头上来了不成?!”

白云飞抬头看他,黑瞳里带了一丝不忍,道:“我只是想证实一件事。”

白黎皱眉:“什么事?”

“十五年前的案子。”

白黎一愣,脸色立刻黑了。

在白云飞和平修发现案情秘密之后,两人合谋想了个主意。平修去打探了牛茂的事,发现他这人好赌,平日并不怎么管家里生意,偏偏赌运又差,为这事他和牛老爷子没少起过争执。于是白云飞让混混去西郊赌坊四处暗访,凑巧的是自从牛家攀上陈家大户后,便和这些势力断了联系,颇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于是这些人也不藏着掖着,翻出了牛茂最近的借据,恰好就在牛轰死的前两天。

混混头子那天巧遇牛家下人,也正是牛茂派去还上一部分欠款的。

而另一边,白云飞做了一个实验,谎报了一个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的案情,特意加上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果然轻易就将堂堂知府骗了过去。

“你还在查那个案子。”白黎转开目光,“那案子早就结了,真搞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执著。”

白云飞脸上滑过显而易见的失望,他顿了顿,迈步走向门边,一把拉开了大门。

门外平修正拎着主簿的衣领子,见门开了,便把人推了进去。

“大、大人!”主簿的两撇小胡子一抖一抖,脸色有些白。

白黎脸色难看:“胡闹!这是在做什么!”

“问他啊。”平修眨眨眼,“据说知府大人到谎报地点后派人在四处胡乱翻找,而这位先生,则在并没有发生任何案件的客栈门口,询问有没有人见过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拿着一根顶端和底端雕刻着精美图腾的长棍。”

混混头领早就蹲守在暗处偷看,因为他的召集,西郊许多小混混也跟着埋伏在四周。

几人的行动早被看进眼里,听进了耳里。

平修说完这句话,随手将自己的棍子往前一杵:“还请大人看看,你们要找的可是这个?”

白黎原本要发怒,猛然听到这句却又愣住了。

他下意识往那棍子看去,打量片刻,蓦然睁大了眼。

“你……你是……”

平修眯了眯眼,试探道:“小僧姓袁。”

白黎扑通一下跌进了椅子里。

恐怕他从未想到过,所谓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竟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卷牛皮被白云飞摆在了桌子上。那上头只写了几句话,却让一切清晰无比。

——洛阳府尹袁鑫,十五年前冤案定终身,被同僚白姓县官诬陷,钱财通天,上下官员齐齐帮忙,袁家自此家破人亡。幸而府衙之中尚有忠良,冒着必死危险将袁鑫年幼独子偷出,恰逢贫僧游历经过,衙差以死托孤,临终前告知一切,与幼童一起偷出的还有一物,乃犯案凶器,只因落入贼人手里必毁,故而盗出以求某天还原事情真相。

白云飞拍了拍那牛皮卷,道:“我还记得,卷宗之上一直有写明,陈家富商是被活活打死,伤口有奇怪花纹印记,嵌进肉里,十分明显。”

哪怕尸体如今早就没了,可凶器却明明白白出现在眼前。那花纹必然是棍子上的雕刻,不会有错。

白黎黑着脸没吭声,白云飞紧绷的表情终于迸裂,道:“爹!你就没什么好说的吗?!”

白黎看他:“我要说什么?这上头说是我陷害就是我陷害了?证据呢?!”

白云飞捏紧了拳头:“你在死者死的那天晚上,见过牛轰。”

“牛轰是无辜的。”白黎道,“我当时也说得很清楚,我去与他下棋,他儿子和下人都是证人。”

“牛轰其实根本没回去。”白云飞道,“他半路就折回了,你们在撒谎。”

白黎看着他,慢慢重复了一遍:“证据呢?”

白云飞吸了口气:“其实牛轰和牛冲都不是牛茂杀的,他是无辜的,牛冲死的那日他也不在赌场,而是在……你这里。”

白黎脸色变了变,没答话。

白云飞:“你们到底在商量什么我不知道,但为了掩藏和你的关系,牛茂居然愿意说谎,还是他觉得你能保他无事,所以才无所谓?爹,之前衙门失踪的衙差我已经找到了。”

白黎浑身一僵,良久之后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半年前有算命先生说我今年有旧日怨仇,果然不假。”

白云飞声音一颤,“你承认了?”

白黎眯了眯眼:“承认又如何?”

十五年前,白黎尚且只是一名小小县官,可他并不打算这么埋没自己,他有的是野心和抱负,于是花了许多年时间买通上下关系,只求一个机会,让自己能一朝得成。

而这个机会有一天出现在了眼前,袁鑫为官十载一直清廉正直,与洛阳许多富户没有任何利益往来,让许多官员也不好受。上头派下信来,暗示他若是能将袁鑫拉下马,这洛阳府尹位置,就是他的了。

于是白黎开始筹谋一个完美的计划,拉拢一心想要做大户的牛家,杀掉陈家当家,制造成悬案,最后栽赃给袁鑫。他与牛家的约定便是等自己上位,就会扶牛家做洛阳第一大户,而陈家,为了全家几百口人能活命,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最后被白黎赶出了洛阳城。

这计划确实很完美,可唯一的问题,就出在那个被偷走的孩子和凶器上。

当年白黎并不清楚袁家独子究竟有多大,所以之后他利用牛家四处寻找孤儿孩童,年岁就定在十岁到二十岁。

白黎冷道:“没有人会将十五年前的案子再翻出来,卷宗上的说明已不能作为绝对证据。这案子早就已经定了。”

当年因为袁鑫的执著,将这案子越闹越大,上头派人下来调查,因为被白黎买通,而一起将袁鑫拉下了马。

如此牵扯,谁也不会承认当年之事。谁会嫌命长呢?

白云飞哑声道:“那些青楼女子,也是你下的手吗?”

白黎毫不在意道:“牛轰那个老头最近已经逐渐将家业交给牛冲打理,而牛冲的许多想法与我背道而驰,十分不好控制。他知道当年事情,难保有一天威胁我要将这些事抖出来,原本我是打算与牛茂合作的,没想到我们还没下手他就已经死了,无论过程如何,结果于我都不是坏事,我不过顺手帮了个忙,解决了一些小麻烦。”

他又看向平修,“至于你,要么死在这里,要么保守秘密享受荣华富贵。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况且就算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白云飞虽已料到这情形,却万万没想到白黎会若无其事地说出来。找到衙差的事本是用来诈他的,如果真的已经串通好,看守犯人的三人里为何偏偏是他失踪?他们只需要装作有人劫狱就足够了,所以失踪的这人或许……是想去通风报信却被自己人解决了。

至于牛茂,也不过是用来试探白黎而已,混混早就从常常来帮牛茂还钱的下人那里打听到了牛茂当日的行踪。牛茂欠了不少钱,每次还钱总让下人卑躬屈膝,甚至帮忙挨顿打让对方出出气,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个如此冷血的主子什么时候就被打死了也未可知,所以对于混混打听的事情俱是没有挣扎地说了出来。

白云飞只觉得心里发冷,看着被主簿叫来的衙差拿起刀剑,竟是要在光天化日下将平修逼至绝境。

平修道了声阿弥陀佛,将那棍子往身前一横,道:“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虽对家人已无半点记忆,但家仇之恨又怎能轻言化了!”

他说着就直直朝前而去,白云飞却突然出手相拦。

“白大人。”平修平静地看他,“你打算如何做?”

白云飞捏紧了拳头:“他是我爹。”

平修道:“忠孝不可两全。”

白云飞点头,转头问白黎:“爹,我是要忠,还是要孝?”

白黎怒道:“你是府衙的人,忠是为我,孝亦是为我!”

白云飞摇头:“这么说来,忠孝皆不可全了。”

白黎顿时拍桌:“云飞!你可是要弑父不成!”

白云飞瞳孔一颤,定在了原地,抬眼皆是茫然,只有平修的脸,无比清晰。

“家仇不可不报。”平修摇头,随即跃起攻之,白云飞下意识抵挡,两人一时缠斗到了一处。

乒乓声不绝于耳,那长棍曾是用绝佳好木雕刻的收藏品,外头还上了层漆。当时牛轰对杀人一事有过犹豫,被陈老爷看出破绽便要叫人,牛轰一时头脑发热,随手抓了旁边木棍就狠狠砸了下去,那一下怕了也横了,将晕过去的陈老爷堵住嘴,又是反复几次狠砸,直至活活打死。

如今这长棍被平修舞得风生水起,好几次差点突破白云飞的防线,直击后头白黎。

而白黎正要叫众人围攻平修,却突然瞪大了眼睛,发不出声音来。

主簿第一个发现不对,几步冲过去:“大人?大人!”

白云飞霎时分了心,回头一刻,平修已冲了过去。

只见白黎面色蜡黄,身上浮起怪异斑点,瞪大了眼,还没能说什么,就脸色扭曲口喷鲜血断了气。

这只发生在一瞬间,平修道:“和牛冲中的毒是同一种!”

白云飞眼睛通红,一把拉过主簿:“爹吃过什么?见过什么人?!”

“没、没有……”主簿也全无人色,半晌才结巴道,“回来、回来途中碰见了朱氏。”

朱氏?

平修和白云飞先是一愣,随即陡然回过了神来。

被关在牢房里的牛茂,魂不守舍几日后,被放了出来。

他回府接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自己的老母亲因谋害牛轰、牛冲以及洛阳府尹而被收监关押,老夫人亲口承认,白云飞也在她屋内找到了毒草,等待她的将是死刑,以及牛家家产全部充公。

牛家一夜之间,一贫如洗。

“为什么?!”牛茂对着朱氏赤红的双眼怒吼,“为什么会这样?!”

朱氏伸手轻轻抚着肚里孩子,一言未发。

她犹记得老母亲找上门来时说的话。

——陈家代代擅长匠活,我早该……早该想到是你。茂儿是真心喜欢你,哪怕我和老爷知道你一心想为陈家报仇,还以为你有了孩子就会改变心意……我知道牛家对不起你,这一切都是牛家咎由自取怪不得人。但老婆子只求你一件事,你肚子里有牛家骨肉,为了孩子,这大仇报了,以后便与我儿好好过日子,茂儿是无辜的,他什么也不知道,我老婆子的命不值几个钱,你要,便给你。

朱氏抬头,见牛茂痛苦不堪,仿佛看到曾经年幼的自己。得知父亲惨死,家产被人霸占,全家被赶离洛阳城后,母亲没多久就去世了。随即是兄长,姐弟以及其他陈家人。他们死的死,躲的躲,自己被活不下去的舅母卖给了姓朱的人家,后来日子虽好过了许多,她却从未有一天忘过这恨。

朱氏慢慢地扬起了嘴角,牛家如今的下场,让她感到愉悦。牛茂痛苦的模样,让她感到满足。

自己曾经历过的,终于一分不少,还给了他们。

牛家财产被封的那日,白云飞看着朱氏:“你满意了吗?”

朱氏并未答话,转身被侍女扶进屋内,牛家大门缓缓关上,白云飞目光哀痛,伸手,一片白雪悄然落入掌中。

……

几天之后,大年夜。

红灯笼高挂,迅速冲淡了凄冷的白色。

平修带着新收的小徒弟,站在山坡上看着那座逐渐被雪覆盖的城,满街红灯笼仿佛刺目的血色,让人眼眶发酸。

身后传来马蹄声,平修转头,看见白云飞沉默的面容。

“你还欠我一件事。”平修道。

“我这一生都欠你的。”白云飞沉声道,“我父无法偿还的,便由我接替。若你哪日需要我,我会来找你。”

平修一勾嘴角:“一言为定,所以在那之前,请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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