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中有奇兽,状如貔貅。”
朱公拢起手卷,问旁边师爷道:“本官办了一辈子人的案件,今天竟然要办兽类的案件了么?”
师爷拱手道:“大人,当今皇上圣明,请大人暂时寻访四川,想必还有别的用意。”
杜捕头赶上前道:“我等既已上路,便不要计较那么许多!大人何时变得这般不爽利了?”猛一拍马,大声笑道,“既然受了圣上错爱,自当建功立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一阵朗声大笑,贯彻云霄。
原来朱公自从破获了京城连环纵火案,更受皇上赏识。正巧近年川中多有匪事,并诸般奇闻怪案,便加封朱公为临时四川按察使,监理巴蜀各处大案。朱公素来不喜张扬,因此平日只穿便服,也不用车轿,行李只让各人背负。此刻,他正与师爷、杜捕头、书吏文明、仵作四人,纵马来到川边。
众人来到一处关隘,师爷道:“这便是杏关了。过了杏关,便都是巴蜀之地,道路多为险要。”守关将士验看了朱公文书,便摆下薄酒款待。
守将敬了三杯,对朱公道:“大人这次初来四川,便要面临诸多疑难案件,真是任重道远。”
朱公道:“将军最近可听闻什么大案未破的?”
守将叹了口气道:“巴蜀之地交通不便,小将也听不得许多川中消息。只知道这几个月,绵阳山中惊现怪兽,貌若貔貅,州官本以为是祥瑞之兆,要上表朝廷邀功请赏。谁知那怪兽甚是诡异,能吞食钢铁,还杀伤人命。官府不敢上报,只得派山民多方搜捕。
”朱公从袖中取出一个手卷道:“入川之前,我已在驿馆买了这卷新出的《川中异事》,得知这种怪兽自古便有,只是已有数年未曾现世。最近重现,四川及周围各处,都有小道传说。”
守将道:“小将也不曾见过这种怪兽,只听说当地一些蛮夷之民,将其奉若神明,只是应付官府差事,不敢抓捕。”朱公谢过守将,与四名随从用完酒饭,便离关上路。
朱公等人出了杏关,一路骑马徐行,看到路两旁柳色如新,风中也还略带暖意,不禁叹道:“这川中景色,果与中原不同,九月还能是这般光景,别有一番滋味。真是:川塞秋来风景异,嫩柳发生杏关西。”
书吏文明和道:“好个‘嫩柳发生杏关西’,大人真好雅兴!学生虽然不才,也想东借西凑,把大人和前人王空山的诗句拼成一联来吟,却也合这时节:遥知兄弟登高处,嫩柳发生杏关西。”又故意拿眼勾仵作道,“仵作哥哥不来一句么?”
仵作沉思一阵,道:“我等追随大人许久,好容易才做到今日。想韶华已逝,唯有这柳色尤青,当然也有所感,正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嫩柳发生杏关西。”众人都颇感共鸣,叫了阵好。
杜捕头也喜道:“俺虽然不知多少诗书,也借些前人词句来一句:朔方健儿好身手,嫩柳发生杏关西!”
书吏笑道:“捕头哥哥这句甚是应景,你看前边那群孩童,登山越岭如履平地,可不是好身手么?!”众人抬头远看,只见前方十步远处,有几个羌人童子,冲着他们指指点点地说笑。
师爷苦笑道:“这边远闭塞之民,全无教化,怎能对按察使大人这般无礼。真是:群童欺我老无力,嫩柳发生杏关西!”因他一嘴南方口音,将“嫩”说成了“论”,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
书吏笑得直不起腰,挣扎道:“看来大人这句诗要成名了。走了半天,腹中也有些饥饿——借问酒家何处有,嫩柳发生杏关西!若找到一家好酒馆,便可——烹龙庖凤玉脂泣,嫩柳发生杏关西!”众人边走边说笑,那几个羌人孩童只是跟定了围着看。
书吏斜眼看他们道:“惊闻俗客争来集,嫩柳发生杏关西!”几个孩童面面相觑一阵,其中一个最大的,约有十四五岁,突然跑上前用汉话大声问道:“敢问几位可是从中原来的么?可是来我们这里抓神兽的?!”
师爷正要嗔怪他怎能如此与大人说话,朱公拦住问道:“你们说的神兽,可是最近杀伤人命的食铁怪兽么?”
那少年不悦道:“不是食铁怪兽,是食铁神兽!它是我们这里的山神。”
朱公正欲深问,突然一中年汉子跑过来,望朱公纳头便拜,问道:“您想必是圣上派来巡查四川的朱大人了!”
朱公正要下马搀扶,杜捕头拦住问道:“你如何认得我们?”
那汉子道:“我们太守老爷等待大人良久,早已派人寻得大人画像。还得知大人身边总带着四个人,有老有少,有文有武。”
那人又起身道:“这几个孩童,都是小人族里的孩子,最大的这个正是犬子小五。小人在太守老爷跟前当差,也是本地的羌人,汉名辛碧正。这些天太守老爷日日盼着大人来,总让我们四处打探。”说罢便牵起朱公马缰,要给他们带路。
杜捕头知道川中多有匪患,刚才便怕朱公下马回礼时遭了暗算,此时更是加了小心,紧握着腰刀柄,直到来到州官府衙,才放下心来。
门房通报之后,即刻便有一名州官穿戴整齐出迎,想必是早有准备。那官员见了施礼道:“下官绵阳州官鲍缜鲍细稔,迎接来迟,当面恕罪。”
朱公还礼道:“鲍大人不必多礼,远道而来,今日还要多有叨扰了。”二人来到客厅,仆从伺候看茶,寒暄已毕,朱公问道:“听闻今日有神兽在山中作乱,鲍大人可知详情么?”
鲍缜答道:“川中有许多珍禽异兽,下官平日极少进山,虽未亲眼所见,却也听百姓说过,此处山中有一种食铁异兽:身多白毛,黑目而玄耳,墨足而青肩,头如麦斗,眼似铜铃,牙排利刃,爪胜钢钩,口若血盆,掌赛磐石,后肢能二足站立,前掌可如人一般抓握,有摧山破林之力,甚是凶恶。有山民砍柴采药偶然遇到,也只是远远观看,不敢靠近。在下官到此上任之前,此兽已有数年未有人见过,如今甫一出世,便伤了几条人命。”
朱公又问道:“敢问鲍大人,这食铁兽数年之前出现时,可曾听闻有伤害人命的?”
鲍缜想了想道:“此类怪兽古来已有,可从未听闻此类事情。只是近日才连连哀报,说此兽杀人行凶。”
鲍缜又唤辛碧正拿来案卷给朱公看,才知前后来由:原来两个月前,有外乡猎户梁三,在山中遇害,身上有多处猛兽抓咬伤痕。尸体手中紧握一柄短刀,似乎与猛兽有搏斗迹象。官府衙役查看周围地面,认为他是从山坡上滚落,其中后脑受伤较重。地上还有奇怪足迹,类似人掌而宽圆,爪甲约有二寸长。又有村民在山中见到食铁神兽出没,足迹相同,方知是神兽伤人。官府派村民进山搜捕未果。一月前,却又有采药人林四,在山中被断喉而死,尸身周围多有食铁兽足迹。半月前,小贩王铁头在山溪边脖颈被扭断,左面颊抓伤并食铁兽掌印一个。三人皆不知籍贯,居无定所,亦无亲眷。
待朱公看完案卷,鲍缜又苦笑道:“下官也亲自带领衙役进山寻找,无奈这食铁兽神出鬼没,并未找到。”又拿出一张神兽足印的拓片给朱公看:似虎而六趾,似熊而宽圆,似人而指甲尖利。
朱公用手在上面比划了一下大小,道:“本官也感此事甚为离奇,想即刻亲自去山中访查,不知鲍大人意下如何。”
鲍缜起身道:“大人远道而来,还是休息几日再去的好。”
朱公再三要求,执意要去,鲍缜只好说道:“既然大人有令,下官莫敢不从,只是这山中艰险,还望大人小心。下官有一向导推荐,前几次多亏有他带路。这次也为大人将他寻来。”鲍缜还要召集衙役随朱公同去,但朱公想到人多容易惊扰野兽,便婉言谢绝。
吩咐完毕后,朱公端杯欲饮几口茶水,无意中瞥见刚才那几个羌族童子在窗边偷看。正要询问,却被鲍缜将他们撵走。
鲍缜尴尬道:“这都是府中的僮仆,全无规矩,冲撞大人,还望见谅。”
朱公笑道:“不妨。”
不多时,辛碧正领来一个身形肥胖的汉子,腰上系着山民常见的粗搭膊,这便是上山的向导陈老能。朱公也确实有些好奇,不顾旅途奔波,只略休息了一个时辰,便带上杜捕头和仵作,要随陈老能上山。
鲍缜跟师爷、书吏文明出门送行,谁知在府门口遇到一位熟客,就对朱公简要介绍了一番:“这位是钱塘来的商人高山勇,与下官是老相识。”那人笑容可掬,冲朱公作了一揖,略略寒暄了几句,两厢人起步分别。
陈老能满口是巴蜀方言,朱公等人也绞尽脑汁,也只能听懂八分左右。不知不觉,四人已来到山边。此处有大片矮山,路径崎岖,几人寻了半个时辰,便在泥地上看到两串神兽足迹,正与朱公之前看到的拓片相同。杜捕头眼尖,看到旁边草上一片湿漉,走近叫道:“这想来是神兽排泄的痕迹。”
仵作道:“嗅其气,观其形,神兽应当刚过去不久,我等随着这足迹追寻便是。”陈老能看见他如此文绉绉,不由大笑。
四人正要起步,陈老能突然高叫一声,“竹叶青!”其他三人都回过头。只见一条辫子粗细的绿蛇,正窝在几人旁边。杜捕头一见,便要拔出腰刀,刚拔出一半,那蛇也猛抬起头,吐着信子,十分警觉。说时迟那时快,陈老能赶紧伸手拦住杜捕头,嘴唇几乎不动,从牙缝中慢慢挤出几个让几人能听懂的字:“别动,蛇一般不会咬不动的人。咱们几个别乱动,一会儿它便走了。”那蛇看了几人一阵,慢慢爬动,约过了一炷香时间,才离得众人远了。四人这才松了口气,朱公发现,陈老能这时方将拦住杜捕头的手放下。
仵作赶紧道:“我们还是赶紧去追那神兽吧。”
朱公道:“下次应当找鲍太守寻一条能斗蛇的猎犬来,也方便寻找神兽。”
陈老能抖了抖衣服,慢声道:“那蛇突然出现,可能是从树梢坠下的,下次我们应当带上斗笠,防止被树上的蛇咬到。”
众人往前寻了一番,直跟到一片山岩,便无了足迹。
杜捕头有些急道:“早知如此,刚才我便拔刀和那蛇拼了,就算被咬,也能赶上那神兽。”
朱公道:“抱怨无用。我等二人一组,分头寻找,估计会快些。”杜捕头自告奋勇,和朱公一组。仵作自和陈老能一起。
朱公和杜捕头找了一阵,突然想到:“食铁神兽身形巨大,应当把巢穴做在山洞或树洞中。此间以竹林为主,没有粗壮大树,应当是藏在山洞里。”
杜捕头笑道:“大人您看,前边便有一处洞穴。”二人走到洞穴边,朱公闪在一旁。杜捕头先往里吼了几声,又往里扔了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这都是古宅灯光案时,恰巧向猎户学的。朱公见洞里没有动静,正要和杜捕头进去,看看有没有兽毛等痕迹,突然旁边草窠中一阵猛动,二人心里顿时绷紧了弦。
二人脚步未动,又等了一阵见那一尺多高的草丛中渐渐不动了。杜捕头突然大喝一声“谁?!”草中又猛地一颤,一人拿着一副捕兽夹缓缓站了起来,正是辛碧正。
朱公上前道:“你怎么在这里?”杜捕头不由分说,将其衣襟揪住。
辛碧正忙解释道:“小人是太守大人派来做埋伏,捕捉食铁兽的。”杜捕头喝问道:“那你刚才在这里装神弄鬼地作甚?”
辛碧正拱手道:“恕小人直言,刚才在草丛中不敢抬头,也不知是敌是友,故此假装野兽想吓跑二位,绝无歹意。”
朱公上前问道:“你说不知是敌是友,难道这山中还有什么匪人?”
辛碧正道:“这里没有深山,匪人倒不曾有。只是小人怀疑,那前几个死在山中的村民,恐怕是人为致死。太守大人高额悬赏食铁兽,可能是村民中有人为了赏金而互相残杀。”
朱公想了想,问道:“你这么说,可有何根据?”
还未等辛碧正回答,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三人都不由转过脸去。
杜捕头惊叫道:“不好,是仵作!”便急忙向发声处跑去。朱公和辛碧正紧随其后。在山中绕了约有二三百步,便看见一片陡坡,陈老能正如履薄冰往坡下走,坡底正趴着仵作,衣衫破烂凌乱。杜捕头忙大声问陈老能刚才出了何事,才知道原来仵作好像发现了神兽,跑近去看时被山藤绊倒,滚下石坡,如今生死未卜。
杜捕头心中焦急,仗着有功夫在身,一路小跑来到坡底,仔细查看了仵作,发现并无致命伤,只是身上有多处擦痕,右臂肿胀,不省人事。朱公等三人随后也赶到谷底。朱公看了看仵作道:“我等且先送仵作回府衙,再做计较。”便解下长衫,让杜捕头和辛碧正绑在两条粗树枝间,做了小榻抬仵作,路上又问陈老能事情端详。
陈老能满脸尴尬道:“方才仵作先生正在走路,突然大叫一声,说看见类似神兽的东西了,拔腿就向前飞奔,谁知被山藤绊倒,滚落石坡。那神兽听见惨叫,早已吓跑不知所踪。这里地形复杂,常有类似事情。即便小人这样常来山中的,也在下坡时候被树枝擦伤手掌。”说罢摊开手掌,掌心处还有一道麻绳般的伤痕。
朱公又问道:“刚才仵作说他看见神兽了,那你可曾看见神兽么?”陈老能摇摇头。
这时路边一块大石后突然跳出一人,差点和抬着仵作的杜捕头相撞。朱公定睛一看,原来是羌族少年小五。
少年见仵作受了伤,便问道:“这位伤者也是被食铁神兽所害的么?”
朱公答道:“他是不慎跌倒,摔伤成这样的。”又问小五道:“那神兽你们可见过么?果真如太守他们所说的那般样子?”
小五大声答道:“就是那样,我们在山中见过几次。当时看到如此神物,我和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辛碧正早已板起脸孔,对小五道:“你为何在这里?”
小五道:“刚才听见有惨叫声,便跑来看个分明。”辛碧正略显怒色,问道:“我问你为何跑到山里?”
小五掩嘴笑道:“如今时候也不早了,阿妈叫你回家吃饭。”
辛碧正哼了一声道:“你回去对她讲明,府衙公务繁忙,今天就不回去了!”
陈老能上前打圆场道:“你已经数日未回家了,我替你去抬送伤者,你赶紧回家去罢!”说着便来接他手中树枝。
辛碧正突然冲他大吼一声:“老子不似你这般耙耳朵!”但又见朱公和杜捕头都回头看他,顿觉失态,也只得将手中树枝交给陈老能,赶紧辞别几人,同小五要走。
小五拿眼把着陈老能问道:“陈叔叔今天可带麦糖了?”
陈老能笑道:“你这小鬼,真是贼不走空,我腰间还包着一块。”
小五伸手从他腰间摸出一个油纸包,拿出一板深黄色的糖片,掰了一半道:“做事不可斩尽杀绝,我只取一半,其他的给叔叔粘虫雀用。”又塞回陈老能腰中。朱公之前极少见此类东西,多看了几眼,陈老能便让小五将那半块给了朱公。朱公接过那包糖藏在袖中,深表尴尬。辛碧正说要上城里买些东西,自拉着小五回去了。
朱公在前走着,随口问抬人的陈老能道:“那辛碧正和他家里的不合么?”
陈老能慢慢道:“小人和他是近在咫尺的邻居,还算有些了解。之前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合,两口子一向是相敬如宾。但是近几个月,辛碧正却常不回家,听说是和家里的闹了口角。”
杜捕头问道:“刚才他说的什么耳朵,是何意思?”
陈老能笑道:“这是巴蜀方言,‘耙’是用火烘软的意思,‘耙耳朵’便是耳根软,禁不住枕边风的人。”
杜捕头问道:“那按他的话,你便是惧内的人了?”陈老能笑了笑,不置可否。
仵作被送到府衙,让师爷医治伤情。师爷检查一遍道:“仵作右臂骨折,舌尖被自己咬伤,其他并未有重大伤情。现已给他包扎好了。”朱公方才放心。
晚饭时,朱公问师爷道:“你和文明在这边休息,可有什么新鲜事?”
师爷会意,答道:“我们两个在茶馆和人闲聊,探访民情,颇有些发现:那鲍缜为官清廉,执法公正,人称‘鲍青天’。只是绵阳地界,耕地稀少,人民穷困,鲍缜才学又较为平庸,也没有许多办法。”朱公点了点头。
文明又接着说道:“今天下午还出了一件趣事。我们在街上走着,远远看到钱塘客商高山勇,师爷喊了他几声‘高先生’,又喊了几声‘山勇兄’,他竟然都不答应。这时小五突然从一条胡同跑出来,到了他跟前,叫声‘勇叔’,他才答应,停下来与小五说话。辛碧正随后追上,赶忙拉着小五要走。我们两个也走上前去和他寒暄了几句。”
师爷又道:“钱塘话我还比较熟悉。可是那高山勇的口音,却不太对劲,到底像哪里,我也说不清楚。”
几人正聊,杜捕头突然跑过来,焦急道:“大人,仵作突然不行了!”几人赶忙跑到仵作屋中,只见他正剧烈咳嗽。
师爷急匆匆一阵检查,也不知是何原因。仵作咳了一阵,突然用左手拉住朱公手,朱公连忙将耳俯在他嘴边。仵作嘴唇微动,嗫嚅了几声,手腕一软,垂在床边。文明听说此事,失声大哭。杜捕头一向刚猛,也在墙角哭成了泪人。看得朱公与师爷也不由垂泪。
次日清早,鲍缜急匆匆来见朱公,问道:“听说大人手下的仵作不幸殉职?”
朱公摆摆手,低头叹道:“他也算是死得其所,你们不必过多在意。我已让人将尸身用板车拉走,暂存在关帝庙了。”又顿了顿道,“本官到此未有政绩,却先损兵折将,看来出师不利。不过仵作临终前定了一计,有望帮鲍大人抓捕神兽。”
鲍缜一惊,道:“哦?愿闻其详。”
朱公道:“与其派人进山搜捕,不若在山中设下陷阱,以诱捕此兽。”
鲍缜大喜道:“下官公务繁忙无暇顾及,怎么没想到此种方法!?只是这山路复杂,要在何处安排陷阱?若是陷阱太多,又恐伤了行人。”
朱公道:“俗语云:‘狼有狼道,狗有狗洞’,野兽通常有固定的道路,只要按照痕迹找到,在上边做下埋伏,便不怕捉它不到。”鲍缜点头称是。
朱公又道:“还有两件事想劳烦鲍大人。”
鲍缜道:“大人尽管吩咐,下官莫敢不从。”
朱公道:“其一是再请陈老能带本官进山;其二,请鲍大人置办几筐新鲜果品,用来祭奠仵作。”
鲍缜道:“这些好办,下官这就去。”
陈老能来了之后,朱公向他讲述要设陷阱的计划。陈老能突然道:“设陷阱需要诱饵,小人家中便有,还是大件,一会儿便让家里的送来。”
朱公大喜,叫上杜捕头道:“既然是大件,咱们先去他家中看看。”
陈老能家就在山群旁,他妻子正在家中,也与陈老能一般无二,身材肥胖宽大。陈老能家的将一口桌面大小的黑铁地锅推到院中,陈老能道:“这便是诱饵了!”
杜捕头不解道:“这怎么是诱饵?”
陈老能道:“咱们要抓的可是食铁神兽,这便是它爱吃的。”
陈老能家的指着地锅上说:“大人您看,这锅上还有神兽的爪印和牙印,锅沿上还有咬缺口的地方。过年时我们陈家人在院中熬汤,全家人把汤分完后,那神兽就推翻篱笆闯进来,将锅弄成这样。”
陈老能道:“为了捕获神兽,小人便舍了这口锅!”朱公甚喜,叫陈老能和杜捕头把锅推到山中,因为不便躲在草中看守,自己便回了府衙。
二人将铁锅放在发现神兽足印的小道旁,又分别躲在小道两边的草丛中。陈老能特意给自己和杜捕头戴了斗笠。杜捕头早已准备好一副弓箭,就等神兽前来。俩人谁也没敢说话,一直等到天色擦黑,才见一巨兽徐徐走来,正是传说的样子。杜捕头看它上前扒拉那地锅,抬手正要射箭,陈老能不知何时在他侧边大喝一声,一把将杜捕头推翻。那食铁兽受了惊吓,弃了铁锅,匆匆往前奔去。
杜捕头大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老能低声解释道:“这是神兽,务必将它完完整整交给大人,不能伤害,否则多有不利。”
杜捕头气得捶胸顿足,也拿他没办法,只得向前追去。那神兽早已不知踪影。
二人只好将铁锅换了个地方,继续等待。杜捕头掏出草绳,对陈老能道:“等神兽过来时,你在它身后吓它一下,我在前边趁其奔跑时绊倒它。那兽身形胖大,摔倒后不易起身,我们再按住它。”陈老能点头答应。可二人直等到天边泛白,再无神兽经过。
杜捕头禁不住跺脚埋怨陈老能,陈老能也只得尴尬赔笑。二人也都疲惫,正要收拾东西离开,却见朱公和文明跑了过来。
文明兴冲冲喊道:“杜捕头,大人已经捕获了食铁神兽,端的是一匹巨物!杜捕头不用在这边等了,快去帮忙。”
杜捕头惊讶道:“大人是文官,如何捕得那巨兽?”
文明道:“大人设了陷阱,现在已经将怪兽困住,要请杜捕头把它弄出来。”杜捕头和陈老能赶忙随二人前往。
几人来到一小片空地,却只见师爷倒在一棵树下。众人忙将他扶起,朱公取出水囊,打湿他面颊,才将他弄醒。
师爷道:“刚才有个蒙面人,过来要拉走神兽,我正要阻拦,却被另一人用手臂从后边勒住脖子。我情知挣扎不开,便垂下手臂闭气装死,才躲过一劫。”
朱公劝慰道:“这个不妨事,神兽不只有一头,而是一种,我们再捕一头便了。”
文明问师爷道:“那您又怎么昏过去了?”
师爷道:“那人以为把我勒死了,便顺势往树边一扔,导致我后脑碰在树干,才昏了过去。”
杜捕头这才找到机会,插言道:“朱大人是怎么捕获神兽的?刚才说把神兽拉走,是怎么回事?”
文明答道:“朱大人用一个带轮子的木笼,里边放上诱饵,当神兽吃得欢喜时,便用绳线牵动,合住了笼门。那门上有屈戌,借着拉动的劲,就自动扣上了。”
杜捕头又问道:“那神兽果真如传说中那样么?”
文明点头道:“正是如此。”
陈老能突然道:“我们且不要说这些了,赶快把神兽抢回来才好。我们分头去寻找吧!”说罢便头也不回匆匆跑了。
师爷疑惑道:“不知他怎么这样着急?”
杜捕头没好气道:“刚才我们差点捉到一头,拜他所赐,又给放跑了。想必是心中有愧!”
朱公要文明与师爷先回去,师爷只道不妨事。朱公道:“既然不妨事,那便和杜捕头走一遭,去上次师爷提到的地方。”杜捕头还兀自一头雾水,可师爷早已心领神会,拉着杜捕头先走了。
杜捕头还有些不明白想问:“朱大人,属下还有一事不明,您三个人是怎样……”
还没等他问完,旁边树林中又跑来一人,却是辛碧正。他见了众人,便大声问道:“大人,你们没事么?”
杜捕头道:“没什么事情,你怎么又来了?”
辛碧正道:“太守老爷寻不见大人,特地派小的来寻。”
文明故意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大事,只是不小心,让神兽被人抢走了。”
辛碧正大惊,愣了片刻,捶胸顿足道:“这事情怎的闹成这样!”
朱公道:“我们且先回去,再做计较。”
几人回了州府,三班衙役才刚刚到岗齐备。鲍缜正要用早餐,便请朱公一起到内宅。鲍缜寒暄道:“大人这是从哪里来?”
朱公端起一碗粥,道:“鲍大人,本官有一事相求:请大人立即拘捕辛碧正!”
鲍缜一听,立即将手中油饼放下,起身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朱公拿起一块油饼,道:“鲍大人先莫多问,若是晚了,估计人就跑了。”
鲍缜只好道:“来人,将辛碧正给我押过来!”
朱公低声道:“还请鲍大人小心行事,切莫打草惊蛇。升堂也先免了。”
片刻后,辛碧正被两个衙役押过来,也没捆绑。鲍缜让那两个衙役先退下,朱公低声止住,只让他俩停在辛碧正两边。辛碧正跪在桌前,不知所措。
朱公放下手中油饼,低声问道:“辛碧正,你可知罪么?”
辛碧正支吾道:“回禀朱大人,小人不知。”
朱公逼问道:“你且说,为何本官两次进山,你都在不合时机之时突然出现?”
辛碧正答道:“那是鲍大人不放心,派小人去寻找朱大人……”说罢两眼斜瞟着鲍缜。鲍缜站在旁边,赶忙接着说道:“正是如此。”
朱公道:“可是本官发现了一些细节。第一次你说是奉命去安捕兽夹,可是鲍大人却说并未想到安装陷阱之事。第二次你说是鲍大人派来山中寻找本官的,可是本官并未向州府中任何人交代去向。今早回到府衙,见其他差役都刚刚到齐,也没有刚刚出门寻人的迹象。难道是鲍大人只派你一个人去寻找本官的?鲍大人在用早饭时见了本官,也没有表示知道本官外出的样子。”说罢也侧目看鲍缜,鲍缜也只是低下头,咳了两下,便默不作声。
朱公又道:“想到这些天你的其他表现,本官便更为怀疑了……”
辛碧正突然打断道:“回禀大人,大人只管去陈老能那里,便知道事情端详了。”朱公笑道:“本官正有此意。顺便也要去你家一趟。”又转身对鲍缜道:“鲍大人,您也随本官去一趟吧。”
三人出门去陈老能家。没走几步,便遇到杜捕头和师爷。杜捕头道:“大人,我们已经去过那个地方了。那人昨夜到今早并未回到住处,行李也没拿走。”
师爷补充道:“他那里有各色兽皮数张。还有几条九尺多长的竹片,两边都绑了丝线。我们也拿来一根,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说罢递给朱公。
杜捕头道:“还有熊掌虎骨若干,都不是新的。还有几十怪模怪样的白纱布小口袋,口袋底都分叉。另外,奇怪的是,他竟然还有些类似脂粉的东西。”也取出来一两件给大人看。
朱公道:“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只要他还没有离开,一切都好办。”
杜捕头向朱公身后看了看,又突然问道:“大人,后边那个素衣竹杖,用草笠遮住面目的人,好像有些可疑。”
辛碧正道:“那人好像在我们刚出衙门时就跟着了。”
朱公道:“不必在意。我等且先去陈老能和辛碧正家。”
一行人到了陈老能家里,见他两口子正坐在屋中叹气。见了朱公等人,陈老能上前道:“大人,小人无能,找不到那抢走神兽的两人。”
朱公道:“这个不妨,你们先随本官到辛碧正家里。”夫妻俩只好听命。
辛碧正家中只有其妻和儿子小五。小五甚是机灵,见大人前来,便将一干人都让进屋中坐,自己只坐在门槛上。朱公寻把椅子坐了,让鲍缜也做在旁边。辛碧正家的赶忙给众人倒水。朱公让众人安定下来,对辛碧正道:“现在你还有要说的么?”辛碧正低头不语。
朱公笑道:“好,你不说,便由本官来讲了。刚才在鲍大人饭桌前,本官已提出了质疑。本官开始故意将怀疑放在你身上,还不让其他衙役离开,便是怕走漏了风声。其实,总在出事的时候出现意外的人,并不仅仅只有你一个,还有……”
杜捕头突然道:“是陈老能!”一把揪住他道:“其实我早该想到,是你害了仵作!你看到仵作跑去抓神兽,便将山藤甩到他脚边,将其绊倒后,从石坡上滚下来。因为绊倒的冲力过大,你的手心也被山藤擦伤。谁知仵作命不该绝,只是受了重伤。你又趁在后边抬他的时候,又给他下了一次毒手,导致仵作当晚便突然死了。因为江湖上常有‘咬舌自尽’之说,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舌头受伤而死的,也不忍心剖尸相验。你这条毒计,真是周到!”陈老能吓得哑口无言。
朱公又道:“仵作的舌头和手臂都受了伤,既不能说,也不能写。若不是他临终前在本官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本官还会继续被你所欺骗。”
文明问道:“仵作哥哥临走前说了什么?”
朱公道:“他说:神兽是吃素的!”见众人不解,朱公又解释道,“当时仵作一定是看到了神兽在吃素,和他一同的陈老能肯定也看到了。但是他后来却还是用铁锅来做诱饵,可见是故意转移我们的注意,以拖延时间。另外,本官还想到,第一次进山时遇到蛇,恐怕也是陈老能故意拖延的诡计。他听说我们要跟他进山,便将蛇掖在腰中,看准时机,便偷偷将蛇抛出来,让我们几个暂时无法行动。”
杜捕头道:“那他自己不怕蛇毒么?”
朱公道:“仵作走后,我又看了看《川中异事》那书,发现我们看到的那车与竹叶青相比还是有很多区别:毒蛇脑袋是三角形,身躯都是前粗后细,见了人之后,便露出毒牙恐吓。可是那蛇看了我们半天,却并没有张口显牙。应该只是一种类似竹叶青的无毒蛇。”
杜捕头也道:“那蛇刚开始看我们时,样子很没精神,恐怕也是刚从陈老能腰里摸出来,呼吸还不畅通的缘故。”
朱公回忆道:“后来本官想到,杜捕头拔刀和陈老能伸手的时候,那蛇都没有攻击我们,应当是无毒的。提到寻蛇犬时,陈老能又忍不住掸了掸衣服,恐怕也是腰中藏着蛇的原因。更关键的是,陈老能给小五剩下的半块糖上,还粘有一些青绿色的碎屑,本官昨日白天让人查看过,那是一种无毒青蛇的碎鳞。”陈老能低下头,哑口无言。
鲍缜又起身小心翼翼问道:“那大人是如何捕捉到那头神兽的?”杜捕头也表示想问。朱公道:“仵作走后,本官便和师爷、书吏一道去办了件事,没有告知任何人。我们先用拉尸体的板车,找木匠在上边钉了个简易木笼,只用半个时辰便完工了。又用托鲍大人买来的瓜果梨桃放在笼中,作为诱饵。”
杜捕头叹道:“吃素的兽类,肯定也都愿意吃这些果品。”鲍缜低声道:“原来朱大人是有如此用处。”
朱公继续道:“陈老能一味掩饰,阻碍我们抓捕神兽。本官想到,之前发生的三起人命案,应该也与你脱不开干系。”
杜捕头又上前道:“你束手就擒罢!”陈老能已经被他扯过一次,这回有了经验,向后一闪,便到了门边。正要退出门去,突然小五一跃而起,左臂缠住陈老能脖颈,左手抓住右臂,右手猛压他后脑,陈老能顿时被勒得上不来气。
朱公笑道:“你终于露了马脚,现在知道为何在你家里推演案情了?”
小五听了大惊失色,忙撇了陈老能往外跑。门口便是山区,上了山便难寻踪迹了。小五身手矫健,快如猿猴,转眼间便爬上一块山岩。谁知上头突然站起一人,头戴草笠,身披素衣,左手执一竹杖,轻轻一挥,正点在小五膝盖内侧。小五登时疼痛难忍,从山岩上滚下来,便爬不起来了。
杜捕头手脚麻利,冲上前去将小五捆了个结实,喝道:“怪不得你要坐在门槛上,原来早想逃跑!”那素衣人一缩身子,又不见了。
小五被拖回家中,师爷问道:“你便是那个偷袭我的蒙面人!那另一个人在哪里?”小五看了看众人,欲言又止。朱公劝道:“我在府衙查了你的人口记录,今年你才十五岁,不会判处死刑。你不必忧心,尽管讲来。”
小五憋了半天,突然瞪大眼睛喊道:“那另一个蒙面人,正是太守鲍大人!”众人都大吃一惊。
朱公却不慌不忙,问道:“那食铁神兽,你们藏在哪里了?”
小五道:“早已卖到别处了!”
朱公笑道:“你这孩童还真会说谎。神兽是今天天亮后才被抢走的,光天化日之下,如何能运到别处?即便用黑布遮掩,也免不了有嚎叫,定会引人注意。这神兽一定还被你们藏在山中。鲍大人,你可知道藏在哪里么?”鲍缜满脸冷汗,只是拱手摇头。
朱公拿出一个杜捕头带来的白纱布口袋,问小五道:“这个东西,你可认得么?”小五惊讶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朱公故意不理他,转身对师爷说道:“你刚才不是问那另一个蒙面人去哪里了?现在告诉你,他已经被杜捕头射死了。这便是他的遗物。想必一般人是没有这些东西的。”又走到小五跟前道,“只是没来得及知道,那头神兽被你们藏在何处了。如果你能告诉我们,便可将他尸首取回。”
小五毕竟年轻,一时也没了主意,想了想道:“山里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山神庙,神兽就藏在庙的地窖里,本来准备晚上再运出去的。”陈老能听言,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杜捕头紧随其后。朱公让其他人呆在屋中,自己也追了过去。
到了山神庙门前,陈老能踹开大门,迈步要进去,却被杜捕头追上死死拽住。朱公也赶上道:“你们先不要进去,恐怕中了埋伏。”又举起手中的长竹片对杜捕头道,“你先用这个试试。”
杜捕头不解其意。朱公解开竹片一头的部分丝线,让杜捕头把竹片压弯,如拱桥一般,将解开的线头缠在竹片另一头,便成了一张一人高的竹弓。杜捕头喜出望外,用腰刀草草削尖了几根树枝做箭,在庙外随便射了几发,试手觉得不错,才走到山神庙院中,轻轻推开大殿门。
只见山神庙大殿中,积存了厚厚的灰尘,只有零星几个脚印。大殿中供着一尊彩绘山神,身披红布斗篷,脸色亮白。供桌前有个人用草帽挡脸,缩成一团正休息。朱公使了个颜色,杜捕头便张弓拉弦,一箭射在那人腰腹部。那人猛抖了一下,便不动了。杜捕头知道那人已无还手之力,赶紧上前去看他伤势。不料那神像突然一晃斗篷,从红布下伸出一柄细刃刀来,迎头对杜捕头劈下。
杜捕头此时全然慌了神,哪里躲得开。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惨叫,陈老能吓得不由紧闭双眼。紧接着当啷一声,有人从旁边破窗而出,陈老能这才敢睁开双目,见朱公肩头正有一根竹竿。跳窗的那人跑了几步,纵深翻出围墙,谁知下来正遇见一头神兽,正卧在地上吃东西。神兽见状,也被那人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来,一掌便将他打得捻捻转儿似的转圈。那人倒地后,神兽方才害怕,扭身疾走而去。
原来杜捕头要被那人砍中时,一直跟着朱公的那素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朱公背后。他把手中竹杖如吹唢呐一般放在嘴边,用力一鼓气,便从竹竿中飞出一支吹箭来,正中那人的右肩。那人护疼,刀也掉在了地上,只好从旁边破窗而逃。
杜捕头上前按住那人,掏出麻绳三两下捆了,扳过脸来一看,只见满脸红白,血粉交汇,也分不清面目,想要问那人,却发现他又昏迷了。朱公看了看,觉得那人没有致命伤,便叫杜捕头和陈老能先把那人押回陈家。杜捕头这才想起来那个被他射中腰腹的人,掀开草帽,原来是个草人。又想看那素衣人相貌,可发现那人脸上全是绷带,只好作罢。那人也不出声,只是跟着几人。朱公又让杜捕头从地窖里拉出一辆囚车似的木车,外边罩着一层黑幕。将那昏迷的人放在黑幕顶上,一同拉着回去。杜捕头想偷看一下黑幕中是何物,但被陈老能抢了先,看了一眼便低声道:“那是神兽,不可冲撞,小心受伤。”
到了之后,朱公看众人都在陈家,也不曾有人逃走,才松了口气,想道:“本官推测的果然不错。这些人并未生乱。”先让众人坐定,朱公扫视一周,缓缓说道:“如今此案已经算是告一段落,神兽也已经捕到,想必大家还有很多不解之处。”众人都点头称是。朱公语重心长道:“本官之前办理过许多案件,可是本案却与之前大有不同,对作案手法的推测,远远少于对人心的推测。”
朱公走到辛碧正面前,继续道:“开始时,本官已经怀疑你为何总是在山中出现,而且你并没有听从鲍大人的意见,可是鲍大人却还替你遮掩,本官便想到其中另有内幕。另外,本官还发现你并不愿意小五也出现在山中,而小五恰恰参与了抢夺神兽的案件。本官便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有人先委托鲍大人捕捉神兽,许下丰厚报偿。鲍大人本来答应其要求,可是又想到神兽乃是川中独有的祥瑞之兆,应该献与当今天子,或许报偿也不比私自卖出的少,便有了悔意。于是有人又设计几桩神兽伤人的事件,使人不敢再说神兽是祥瑞,以动摇鲍大人的心思。”
鲍缜低声解释道:“下官与人商议买卖神兽,着实是为了改善民生,绝无私益!”
朱公看了看鲍缜,接着说道:“本官姑且相信你的说法。那人见鲍缜迟迟不肯捉捕,便贿赂辛碧正,请他抓捕神兽。因传说中神兽及其危险,故此辛碧正并不希望小五卷入此事。辛碧正假借和内人有口角,经常不回家中,在此捕捉神兽。可是他怀疑到前三个人有可能是在捕猎中被害,因此也有些犹豫不决,甚至还怀疑是陈老能害了那三个人。为了监视辛碧正,也为了不让神兽被其他人先捉到,某人便派了小五,让他经常进山。”
朱公来到小五跟前道:“本官调阅了你的户籍账目,发现你与出生时的指印不同。所以便只有一种解释,你并非辛碧正亲生,而是他的养子!”
辛碧正家的问道:“大人如何有小五的指印?”
朱公道:“那次小五将成块的麦糖掰成两半,自己拿走一半,另一半上也留有他的指印。除了他之外,我们其他人都没有碰过那块糖。本官便是用那上头的指印和他出生时上交官府的指印对照的。”
辛碧正道:“我家孩子七岁时,暴病而亡。这时正好遇到小五无家可归,且也是七岁,相貌与小人之子相似,便收为养子。”
朱公点头道:“或许是小五阴差阳错结识了损友,亦或许他本来就是另有目的才做你养子的——鲍大人说过,川中有许多种珍禽异兽。外来客商想必不能随意买卖,因此需要在此安插眼线,偷捕盗猎,做些违法的生意。”朱公又转过来问小五道,“可是据本官所知,本朝律法虽然不许随意买卖珍禽异兽,可是官府经过繁琐核实后,也还是会批准大部分的。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呢?”
众人都低头不语,不知道其中奥秘。朱公环顾四周,突然说道:“珍禽异兽虽然可以买卖,可是却不许走私出境!因此我们便可猜测,是有外邦客商或者出海贸易的本国客商,要以小五为眼线,做些走私的勾当。”
“还有一件事引起了本官注意:小五与钱塘客商高山勇十分亲近,可是辛碧正却不太愿意让小五接近他——这便符合了之前的推测:辛碧正和某人密谋捕猎神兽,而却不愿意让小五卷入。这个人‘某人’便是高山勇。而他没想到的是,小五又恰恰是高山勇派来监视他和山中情况的人。”
“请问大人,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高山勇的呢?”鲍缜在一旁问道。
“高山勇身上有多处疑点,这些疑点凑在一起,才形成了本官的推断:其一,他自称是钱塘人,可师爷却说他口音并不是钱塘方言。其二,我派遣杜捕头和师爷去他的寓所中查看,发现他的行李中有特殊的竹片,其实那是没有上弦的竹弓——一人多高的竹弓,本国是没有的,乃是东瀛特有兵器。其三,他的住处有几十个白纱布的小口袋,每个口袋底都分两叉,呈丫字形。本官开始也没想到这是何种物件,回想起在京城见过的日本国特使,才记忆出那是日本的袜子——高山勇一定是习惯穿这种袜子,虽然外衣皆是汉族样式,可贴身的衣物却不习惯更改,才带了这么多东瀛袜子。本官也是靠这袜子从小五口中诈出了他的下落。其四,从日本国使者那里听说,东洋男子常常将各色花纹涂在脸上,故此高山勇寓所中有许多类似脂粉的东西,这也是我最能判断他不是本国人士的地方,因为与衣食住行的喜好不同,中华男子很少能接受这种装扮。最后,也是最有意思的一处,师爷叫了高山勇几次,不论叫‘高先生’还是‘山勇兄’,他都不予理睬;而小五叫他‘勇叔’却立即得到了回应。因此他应该是姓高山名勇的人,他并不习惯把高山两字拆开来叫。这个名字也是典型的东洋倭人的姓名。巴蜀地理不便,恐怕也没人知道钱塘口音是什么样子,他只是在沿江出海,到了钱塘等地时才表示自己的日本身份。”
杜捕头笑道:“那这么说,刚才偷袭我的假神像便是高山勇了?果然脸上涂了厚厚的白色脂粉!刚才他拿的那柄刀子,也是中华少有的样式。我回忆之前看过的刀谱,正是倭刀,而且是武士经常带在腰间的‘肋差’短刀,关键时候,切腹自尽也是用它的。”
朱公道:“再说之前那三桩人命案。昨天白天已经让仵作检查了相关证物和尸身,虽然有些腐败,可还是看出了许多异常:第一件中的被害的猎户梁三,身上有多处轻伤,后脑处却是致命伤。可是仵作发现,后脑上的伤痕非常奇怪,除了圆形的一片伤痕导致颅骨碎裂以外,还有一道横条形的皮肉伤。因此本官推测,应当是他与神兽面对面搏斗时,突然脑后被人横扫一棍,当时便分了神,被神兽推下山坡。梁三正好是头部偏下,碰在山岩上丧命。可是从仵作、杜捕头和本官先后几次遭遇神兽的情景可知,神兽十分胆小,只是在狭路相逢时才与人搏斗几下,能跑便跑。于是便显出了另外两案子的可疑,林四是被极其干净利落地杀死的——若是被神兽杀死,身上应该有搏斗痕迹,和梁三一样留下多处伤痕,可是却只有喉咙有一处疑似兽爪的致命伤。第三件案件中,王铁头被扭断脖颈,脸上还有怪兽掌印,大家可想想那怪兽的动作,是不是和小五勒住陈老能的姿势极其相近?再加上神兽指爪较长,那人的左脸上便会留下痕迹。可依照神兽的脾气,见了人先要逃跑,不可能会从后偷袭人。想必是高山勇为了假冒神兽杀人,用熊掌虎爪等物品做成类似神兽前掌的手套或鞋套,带上它来杀人和制造足印伪证。另外,三人都是居无定所的单身汉,不会有苦主催逼官府查案,线索也不充足,更方便凶手逍遥法外。”
杜捕头突然想起来:“我在京城和东瀛来的特使切磋过一些武功,他说过东瀛特有一种暗杀术,其中就有这样扭断脖子的姿势,其他国家并没有这类打法。那些暗杀者还有多种独门兵器,其中有一种叫‘猫手’,便是类似神兽手套的!”
这时文明突然道:“第一桩案件若是高山勇作下的,那他应该等捕到神兽之后,再下手杀死猎户。可是死后伪造的那些轻伤,便与生前受的伤不一样了。因此不可能是为了争抢神兽而相互斗殴致死。再依照杜捕头和朱大人的说法,是有人为阻止猎户抓捕神兽而偷袭他的,而依照各位的表现,这个人,最有可能的就是陈老能了。”
陈老能叹息道:“那次确实是意外。梁三那人,好勇斗狠,和我进山时,想要用短刀和神兽搏斗。我苦劝无效,为了阻止他,便用竹棒在他后脑打了一下,谁知道却被神兽退下山坡,不幸身死了。”
朱公接着道:“陈老能或许并无心要取猎户的性命,可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启发了高山勇等人伪造神兽杀人的想法。最后还有一个疑点:高山勇只是让小五作为他的探子,却不愿意让小五来参与抓捕神兽的事情,是不是他们俩关系非比寻常?”
小五终于开口道:“我其实是在东洋出生的高山小五郎,高山勇是我亲叔叔。之前他每年来四川一次,通过我偷偷将一些珍禽和狨猴运回日本,卖给大名和将军阁下。这些事情都做得十分隐蔽,连辛家人也不知道。”
朱公道:“这样一来,前后案情便都说得通了。本案至此完结。”
杜捕头拦住道:“大人,属下还有几件事情不明:仵作到底是不是被陈老能所害?”
师爷听了哈哈大笑:“杜捕头,大人刚刚已经说明白了,昨天还派仵作去检查尸首。难道他死后还能去查案么?”
杜捕头打量着旁边的素衣人道:“难道你就是仵作?为何要诈死欺瞒我们?”又见那人一直兜着右手,只是左手执杖,才相信他的身份。
朱公道:“上次和鲍大人说话,发现小五等人在一旁偷看,加之后来师爷的打探,便知道鲍大人为人宽和,府中规矩并不严格,因此下人可随意走动——这样便容易泄露风声,若不是仵作装死,恐怕很多内幕都不能查出。仵作假死停在关帝庙中,庙里还有之前那三具尸体,被盐碱覆盖停在那里,不许外人乱动。仵作假借死人的身份之便,才得以下手。”又对鲍缜道,“鲍大人,本官一直怀疑你有所隐瞒,于是便也对你隐藏行踪,和他们单独去抓捕神兽。”
杜捕头后怕道:“大人这着实是一招险棋!若是鲍缜怕他和外国商人有瓜葛的事情泄露,想要暗害大人怎么办?”朱公笑道:“这个本官也想到了,所以在鲍大人早饭时突然前往,和他同桌而食,不会怕他下毒;还让仵作拿着吹箭站在门边保护,也不让辛碧正和其他两个衙役离开,以防消息传出去,变生不测。”
杜捕头大喜道:“这次仵作可是立了大功了!”伸手便拍他肩膀,仵作猛一侧身闪过,用竹杖一点杜捕头膝盖内侧,杜捕头顿时痛的皱眉。原来仵作验伤多年,对人身上脆弱之处颇为了解,所以才能出其不意点住小五和杜捕头。杜捕头刚想发火,又想到刚刚被仵作救了一命,只好揉揉膝盖,问仵作道:“刚才你是怎么知道,那神像才是真人?”
仵作用竹杖指了指高山勇的脸,口中嘟囔道:“灰。”杜捕头方才明白,山神庙地上多有灰尘,只有高山勇的脚印,而神像却没有积灰,明显是新放上去的。朱公道:“没想到的是,仵作还能引来神兽在山神庙窗边吃食,要不然恐怕就无法顺利抓捕高山勇了。”众人听了都笑。
朱公讲解完一干案情,便要回府做判词。杜捕头拦住道:“大人,这神兽该如何处理?”朱公笑了笑道:“它从天地间来,还放回天地间去罢!”杜捕头扯下木笼上的黑幕,发现神兽正缩成一团酣睡,并无凶猛之态,不禁又问:“大人说过知道神兽是吃素食的,并不吃铁,可为何几百年来,都被人称为食铁兽?”
陈老能争辩道:“谁说神兽不吃铁?我们家的铁锅就是物证,千真万确。”
朱公笑道:“此兽并不食铁,而是需要吃盐。当时陈家熬完汤,锅中有很多盐水,才引来此兽舔食,因为他爪牙锋利,便将锅上咬缺划破了多处。其他素食的野兽也要经常进食盐分,可是他身体比猿猴野猪等都硕大许多,岩石和汗液中的盐分有时无法满足它,便饥不择食了。”
杜捕头又问道:“陈老能,你还有一件事未曾说明:为何你三番两次搅混水,不让我们捕捉神兽?”
陈老能脸红道:“之前多次捕捉神兽不到,确实是小人从中作梗。这其中有一件事,小人不大愿意说。”朱公再三推问,陈老能只好道:“去年清明节时,家父家母同时去世。下葬之后,我夫妻还跪在坟前不愿意走,又烧了好多纸钞,想到往事种种,我俩如幼儿一般涕泪横流,抱头痛哭。这时几十头食铁兽慢慢围在我俩周围,看到我们伤心,也纷纷哀嚎,不愿离去,经久不息。因此我们便知道此种兽类心存怜悯,重情重义,就不愿让人将其抓捕。可此事虽然千真万确,只怕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
文明听了低声道:“小生听了也不相信。这食铁兽毕竟是野生畜类,怎么能如此通人性?”
朱公笑道:“其实这也并不稀奇,之前也有猿猴把穿兽皮的人当作同类的事情。大家且看这头野兽,它身上多是白毛,可眶、耳、肩、四足都是黑色。当时陈老能夫妇身穿重孝,通体皆白,又烧了许多纸钱,双手和衣袖上必定全是炭黑;哭泣时难免擦泪,眼眶也被染黑;二人相拥而泣,因此肩背也被涂上黑色;跪在纸灰旁边,致使双脚也成了黑灰色。头上不能被白布包全,两旁露出一些黑色头发,又恰似一双黑耳朵。再加之二人都身材肥胖,哭号时也不出人语,身上气味也被烧纸的浓烟掩盖,很容易被食铁兽误认为是同类。那时又正值春季,百兽发情,或许是它们通过叫声来相互呼唤,听到你二人的声音,便都过来回应。”陈老能夫妇这才恍然大悟。
此后,朱公与众人回衙,审问醒来的高山勇,果然与推测不差。案结完毕,高山勇杀伤两条人命,判处死刑,秋后问斩。陈老能判了个误伤人命,发配至琼州。小五参与高山勇杀人,因年纪较小,发配云南。鲍缜和辛碧正勾结外国商贩,走私本国珍兽,本要罢职,念其有悔过之意,犯罪未遂,动机也无恶意,又有百姓联名作保,只罚俸一年,充作绵阳公用。
至于那头神兽,应文明之要,拉回驿馆用果品养了几日,将其尺寸、习性记录在案,还绘制了几幅画作。仵作的舌头和擦伤也基本痊愈,只是右手还有些不灵便。过了几日,朱公一行五人要离开绵阳,顺路将食铁兽用马车拉了放生,依旧罩上黑幕。那兽在笼中住的舒坦,一路上不曾出声。
众人想在山中选一处好地界。文明骑在马上,见山坡前方一片开阔草地,不由来了兴致,拍马向前飞奔,高声唱道:“春风得意马蹄疾,嫩柳发生杏关西!”
杜捕头也跟上去笑道:“书吏贤弟好文学啊!你本是个秀才,什么时候再向上考取功名?也好给你家岳母一个交代!”
文明转过头笑道:“她老人家早已让我跟定朱公了。有了朱大人在,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的学习!”见草地旁边一片茂林修竹,便道:“就把那大家伙放在这里了罢!”等后边马车过来,打开笼门让它离去。那兽却不有些依依不舍,一直回头看文明。
文明笑道:“此物不是神兽,却有几分人性。”
师爷也笑道:“比人间那许多见利忘义的人强多了。”
文明道:“它既然不吃钢铁,那食铁兽就是妄得虚名了,不如换个名字。”
师爷道:“书吏有心中有文才,你便替他取了吧!”
文明想了想道:“你看他与狗熊最为相似,花纹又黑白相杂如猫儿一般,我看就叫它‘猫熊’吧!”众人拍手称好,那头猫熊也点了几下头。文明放下一筐梨子,趁猫熊大快朵颐,才与众人离开,继续寻访别处去了,心中也满是离别之怅。
自此,《川中异事》中又多了一笔:猫熊,古称食铁兽,有书吏文明随按察使朱公寻访绵阳,遇而得名。民为求音韵,多呼为熊猫,(乃)大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