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父母重病,无法承担费用选择自杀?但这又不能说是选择,不过是一了百了罢了。
还是器官移植?那么从那么高的楼上,把自己的命摔进泥土里?变成一滩肉泥?这说不通。
这个逼仄的房间,黑洞洞的,似乎有什么压到了我的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翻了个身。
这小地方,连个鬼都呆不下。
第二天我没有选择去上班,而是躲在了他家楼下。
我要跟踪他。
我骂着自己,多管闲事,可是又无法不去管。
死亡这种东西,就像一个鱼钩,而我是一条一直躲不过,又希冀去接近的鱼。
不出意料的,他走进了市医院,有些出乎意料地,他走进了ICU。
我还是在他出来的时候,在ICU病房门口拦住了他。
这场景尴尬得很,我砸吧了两下嘴。但还是想试着多管闲事一次,死了,也不会觉得一辈子没做过什么有人性的事情。
“我觉得有些事情,你应该告诉我。”
我看着他,医院的消毒水味儿围住了我,嘴里却突然冒出一股子波子汽水的味道,一点一点的小气泡在周围哔啵哔啵地炸破开来。
他还是选择了回答。
“我的母亲在里面。”
他顿了顿
“我要替她去死。”
“……是要移植什么?心脏?”还有什么,是要用命的吗?
他摇了摇头,“就是替她去死,用我的死,换她的命。”
在我疑惑的眼神中,他慢慢地从文件包中抽出了一张纸。
惨白惨白的纸页上,有几个印刷大字,那字像是用了过多的墨水,在医院明晃晃的灯光下,被照得反出光来。
——“死亡传递协议”
“把她的死,传递给我。”
死亡者一栏,写着我不知道的女性的名字。
而接受者一栏,赫然写着,他的名字。
那天我把他拉到我家来,两个人喝得烂醉。
恍惚间我听见波子汽水中,玻璃球清脆的叮当声,还有缓缓上升的气泡,破裂的声音。
我的房间太小,塞下两个成年男人显得拥挤异常,再加上满地的酒瓶子,我们几乎已经动弹不能,就这样把手脚随意地压在对方身上。
我已经醉了。
我把手伸向他的公文包,一层一层翻找着,最后抽出了那张诡异的纸。
“我说,这东西,真的能让你替别人去死啊?”
他惺忪了眼,身子也不想动,就这么瞥了我一眼,点点头。
“万一你死了,又没救到你妈,不是亏死。”
他突然激动了起来,口齿不清地喊着“可以的、可以的、是真的……”
“嘭”
“真的啊…”啊……“那你怎么能死呢?你又不想死。”
他用力踹倒了一个空瓶,看着它咕噜咕噜滚很远。“我可以的……为了救她……”
“嘭嘭”
“什么都可以不要,不要了…不要了!”他抬起手在空中乱抓乱挥,把整齐的衣装折腾得一塌糊涂。
“可是我还有,要做的事情…”
下辈子。他说下辈子这个词的时候,窗外响起了丧乐,唢呐胡乱地吹,尖锐而刺耳,合着其他的乐器显出一股廉价的味道来,也听不出是什么曲调了。
“嘭嘭嘭”
从刚刚开始,我就看见,满屋子都是波子汽水,满屋子都是气泡,一颗一颗的,一点一点的,在炸裂,这时它们像集体爆发了那样,一个劲得一同炸裂开来。
像去赴死那样。
我盯着面前这个人的脸,又恍惚起来。像是着了魔,突然想起许多令人恶心的场景。我在办公室里被呼来喝去,许多恭维的蓝瓶子在我眼前有阵法似的、晃啊晃啊,玻璃瓶的拥挤间,我的脸硬生生地被照成了绿色,一些难听的碰撞声戳的我太阳穴噗噗直跳。
场景又换成灵堂,黑白清晰的奠字,变得很大很大,压在我的身上。
耳边传来嘈杂而随意的丧曲,混乱的唢呐声,还有请来的哭丧人,扯着喉咙、难听地哭喊着。
我这小半辈子,都做了什么?
像我这样的东西……我到底能……
我抬起头,看见他有如书生似得、正派而干净的脸。
“下辈子。”
突然我的头脑里,“嗡”地一声,像是管理我的电源终于跳闸了。然后一片漆黑中,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沙哑着、又嘶吼着说:
“你早该死了。”
等我回过神来,那白惨惨的纸上,接受人一栏被胡乱地涂黑了,旁边空白的地方,正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
满屋子的气泡,终于都炸了个干净。
-
这天男人还是同往常一样来到了病房,与护士医生一一寒暄过后,坐在了病床的一边。
她还是没有醒来。
一边的机器记录着心跳脉搏,每滴一声,屏幕上的线就不安定地跳动一次。
他已经习惯这个场景好久了,可还是怕什么时候这个机器累了,突然拖长尾音不停地叫嚣,那么那个时候,他也就失去了所有坚持的意义。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男人牵起她的手,大拇指在她的婚戒上温柔地摩挲着。
“亲爱的……我们都不用死啦……”
他低下头,隔着氧气面罩、给了女人一个吻。
“我们可以,一起活下去了。”
女人的手指,动了动。
-
我马上就要自杀了。
我的手里握着那张死亡传递协议,坐在原来我最喜欢来的天台。
我没有想到,最后会打扰这个地方宁静的,是我自己。我也没有想到,我竟然糊涂到为了一个不认识的老女人去死。
可我还是宁愿。
我突然觉得我像个英雄。
我抄起手边的绿瓶波子汽水,狠狠地灌了一口,它见底了。我低头向下望了一望,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可是…可是。波子汽水已经见底了。我心一横,慢慢地向边缘移动着自己的重心。
我马上就要死啦…
天台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回头,看见那是一个流浪汉似的大型垃圾。他看见我,也明显地吓了一跳。
“你……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呀,很危险的……”
我斜着眼睛,打量着这个人,他衣衫不整,穿着破烂,在乱蓬蓬的头发和胡须中间埋了一张脸,约莫五十来岁的样子——“我比他好的多,至少这个世界比起他来,更需要我这样的人。”我的脑袋,不受控制地这么想着。
我心里突然划过一丝异样,接着把那张协议,悄悄地塞进了裤子口袋。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只是很用力的看着远方,表现出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沉默很久后,我的喉口滚出了一句话。
“你看不出来吗?我要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