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越来越像个哲学家了，”我揶揄他。
“算命其实依靠的就是一套人心的哲学。”
细雪开始微妙地飘落在甘露园上空，朦胧的雪景掩盖了沉沉的雾霾。气候越来越暖，细雪开始变得罕见，成为美丽如画的珍奢品。北风也变得奢侈，如果北风不来，雾霾就会赖着不走，我们的生活就会像空气一样，沉重而肮脏。
除了夕阳，细雪是我在甘露园最喜欢的景致。细雪可以覆盖甘露园的风格，使其变成一个童话。不过细雪现在越来越难看了，已经从一张乳白色的雾帘变成了暗棕色，还散发出诡异的气味。甘露园的生活多年来一直弥漫着沉重而肮脏、优雅而邪恶的气味。这个小区与北京的其他小区没什么不同，狭小局促、充斥着倾轧和交易，蜿蜒着淫邪和流言，以及凄苦强劲的生活意境。
我开始为一本杂志写一篇关于郭氏兄弟的文章，写他们戏剧化的、漫长空旷的一生，也写我们在金属、水泥和玻璃中被异化的生命。
命运。我挺喜欢郭良对我说起的这个词。这是他们兄弟的命运。
为了获取更多细节，我在一个午后敲开了郭良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三十多岁，雍容，带着忧伤的优雅，用温润的鼻音问：“你找谁？”
我向她说明了来意，也告诉她，我曾经与郭良在五号楼下的超市门口聊天儿。我对他充满敬意。女人犹豫了片刻，将我让进了屋内。
这就是郭良的家。我曾经很多次想象，并且在梦中走进郭良家中。一百四十多平米的房子，南向，能够看到朝阳路上的加油站，隔着三十米还可以听到每晚的汽车轰鸣、轧路机的嘶叫。房中感受不到郭良存在的气息，没有照片和算命书，没有纪念的香烛，没有哀伤的信号。
“我把他的东西全部封存到了储物间，”女人说，“生活总是要继续，我得抹去关于他的记忆。”
“孩子上学去了？”
“早上坐班车走的，在读一家国际学校。”
“我想请你给我讲讲郭良。”
“其实没什么可讲的。他是一个好男人、好父亲、好兄弟。他的死亡是命运的捉弄，是个残忍的错误。”
“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读完大学后，他去一家房地产公司打工，给老板当秘书。他喜欢算卦，老板每次做决策，都会请他打上一卦。后来公司散了，老板走了，他又不愿给人打工，就在甘露园门口摆了个算命摊。我不喜欢他摆摊儿，挺丢人的，但是他喜欢这事，我管不了，就由他去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那家房地产公司的同事，都是给老板当秘书的，相互看着对眼，后来就结了婚、生了孩子。”
“你爱他吗？”
“爱。”
“爱他哪儿？”
“他身上有一种神秘属性。一个男人，如果有学问，又有神秘属性，还能赚钱养家，给你安定的生活，他就会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她笑了笑，脸上出现了羞涩的红晕。然后她的眼圈开始发红，接着便扑簌簌地掉眼泪。
我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谢谢，”她说，“美好的生活总是短暂易逝。”
我相信她一定是深爱着郭良。她的身上有着郭良的痕迹，就连她的说话，也是郭良的腔调，像一个神秘的算命先生。
“你跟孩子现在如何生活？”
“郭良有一笔积蓄，还做了一些投资，足以保障我们的后半生衣食无虞。他是个天才，经常能预测到股市的趋势变化。”
天才如鱼群，必是啸聚而来，又倏忽而去。我心里突然蹿出这么一句话。
“他本质上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说，“他经常说，我们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取决于我们内心有多么自由、丰富。地位、权势、财富很重要，但无法形成人格。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与众不同之处，还是情怀。所谓情怀，就是愿做无用事、无用功，从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回到自由的理想主义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