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呢,自从第一次离开故乡后,也就认识了时钟的价值,知道了它对于人生的重大意义,早已把憎恶它的心思变为喜爱了。我记得第一次回家随身带着的是一只新款的夜明表,喜欢得连半夜醒来也要把它从枕头下拿出来观看一番。
“你看吧,妈,我这只表比你那架旧钟有用多了。”我说着把它放在母亲的衣下,“黑角里也看得见,半夜里也看得见呢!”但是母亲并不喜欢它,她冷淡地回答说:“好玩罢了,并且是哑的。要看谁走得准、走得久呀。”
幸而母亲对我的态度改变了。她把我当作客人似的,每天早晨并不催我起床,也并不自己先吃饭,总是等着我,一直到饭菜冷了再热一遍。她自己是仍按时早起,按时煮饭的,但她不再命令我依从她了。“总要早起早睡。”她偶然也在无意中提醒我,而态度却是和婉的。
然而我始终不能依从她的愿望。我的习惯一年比一年坏了:起得愈来愈迟,睡得也愈来愈迟,一切事情都漫无定时。我先后买过许多表,的确都是不准确,也不耐用的;到后来,索性连这一类表也没用处了。
但母亲依然保留着她那架旧钟。屋子被火烧掉了,她抢出了那架旧钟;几次移居到上海,她都带着那架旧钟。“给你买一架新的吧,旧的不必带到上海去。”我说。母亲摇一摇头说:“你们用新的吧,我还是要这架用惯了的。”
到了上海,她首先拿出那架旧钟来,摆在自己的房里,仍是自己管理它。它和海关的钟差不多准确,也不需要修理添油。只是外面的样子渐渐老了:白底黑字的计时盘上起了斑疤,金漆也一块块地剥落了。
去年秋季,母亲最后一次离开了她深爱的故乡。她自知身体衰弱到了极点,临行前对人家说:“我怕不能再回来了。上海过老,也好的,全家人在眼前……”这一次她的行李很简单:一箱子的寿衣,一架时钟。到得上海,她又把那时钟放在她自己的房里。果然从那时起,她起床的时候愈加少了,几乎一天到晚都躺在床上,而且不常醒来。只有天亮和三餐的时间,她还会按时醒来。天气渐渐冷下来,母亲的病也渐渐严重起来,不能再按时去开那架时钟,于是管理它的责任便到了我们的手里。
“要在一定的时候开它。”母亲告诉我们,“停久了,就会坏的。你们且搬它到自己的房里去吧,时时看见它就不会忘记了。”但是在母亲去世前的一个月里,我们忽然发现母亲的时钟有了异样:明明才开足两三天,响声也急促有力,却在我们不注意时停止了。我们起初怀疑是没放平稳,随后以为是因孩子们奔跳时震到了它,可是都不能证实。
不久,姐姐从故乡来了。她听到时钟的变化,便失了色,绝望地摇一摇头,说:“妈的病不会好了,这是个不吉利的预兆……”“迷信!”我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过了几天,我忽然发现时钟又停止了,是在夜里三点钟。早晨我到楼下去看母亲,听见她说话的声音特别低,问她话老是无力回答。到了下半日,我们都在她床边侍候着,她昏昏沉沉地睡着,很少醒来。我们喊了许久,问她要不要喝水,她微微摇一摇头,非常低声地说:“不要喊我……”
我们知道她醒来后会感到身体的痛苦,也就依从了她的话,让她安睡着。这样一直到深夜,我们看她低声哼着,想转身却转不过来,便喂了她一点点汤水,问她怎样。
“比上半夜难过……”她低声回答我们。
我觉得奇怪,怀疑她昏迷了。我想,现在不就是上半夜吗,她怎么当作了下半夜呢?我连忙走到楼上,却又不禁惊讶起来:原来母亲的时钟已经过了一点钟。
我不明白,母亲是怎样听见楼上的钟声的。楼下的房子很高,楼板又有两层。自从她的时钟搬到楼上后,她曾好几次问过我们钟点。前后左右的房子空的很多,贴邻的一家,平常没听见有钟声,附近又没有报时的鸡啼,母亲怎么知道现在到了下半夜呢?是母亲没有忘记时钟吗?是时钟永久跟随着母亲吗?
我想问母亲,但是母亲不再说话了。一点多钟她闭上了眼睛,正是头一天时钟自动静默下来的那个时候。
失却了这样的一位主人,那架古旧的时钟怕是早已感觉到存在的悲苦了吧?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