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父亲刚满20岁,考上中山大学。
眼看时局混乱,资助他念书的人不能再帮他,父亲和几个同年龄的儿时玩伴商量,一起去投军。
因为能读书识字,父亲担任小排长,被派在一个废弃的村子里,上面没有领导。
几个老乡兄弟看着苗头不对,背着小排长纷纷连夜跑回老家。
父亲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兵全跑光了,害怕得不得了。
有人告诉他,小排长督导失责,只要跑到另一个部队,就不会受罚。
父亲立刻逃到另一个大部队里。
接下来的几个月,父亲所在的新部队翻山越岭,一路往南撤退。
父亲和6个新兵组成开路先锋队,走在大部队前面。山间随时有人放冷枪,不到两星期,7人先锋队,剩下3人。
父亲学到一个窍门,只要往回跑,山上的冷枪就会停止。有几次,他抱着头,踩水往后跑,保住了性命。
部队到了台湾,扎营在一个位于滩涂之地的小渔村,整日无事,没有任何命令。
半年过去了,21岁的父亲百般无聊,跑到渔村找女孩子玩。如此一来,认识了一个在海边捡蛤蜊的姑娘——时年15岁的我母亲。
父亲50多年的台湾岁月,于兹开启。
老母鸡汤
哥哥出生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住在一间土房,台湾话叫“土角厝”。四四方方的土块,混着稻草,一块块垒上去。竹子做屋梁,覆上灰黑瓦片。瓦片很薄,从缝隙里看得见蓝蓝的天。脱下鞋子,脚下就是冰凉的土地。我家和5头猪为邻,共用一道墙和一条小水沟。
父亲一个月能领到薪饷60块钱,土角厝月租20块钱,烧饭用的铁仔炭10块钱。母亲从娘家带来一块日本花样白桌布,平整地铺在豆腐板子上。一张桌子,一张竹床,两只洋瓷盘,四只碗,一个军用茶壶。屋里不设椅子,那张桌子靠着竹床,手一碰就晃动。
吃饭的时候,母亲在我们的饭上浇上青菜汤和酱油。虱目鱼两面煎好,放上盐和酱油,鱼肉做得非常咸。一个蛋打散了,放进大量的小葱和辣椒。我至今记得那喷香的三餐。
父亲爱看电影,爱吃糖。看电影是在老家上中学的时候养成的习惯。每逢周末,父亲会到镇上看免费的“劳军”电影,在摊子上吃一碗炸酱面,买一支冰棍,然后到镇图书馆借两本书回来。我开始看小说,就是跟着父亲一起看起来的。
有一天,父亲回家,突然宣布他跟老表伯伯打赌要戒烟。如果成功,我们的餐桌上就会有一道老母鸡炖汤。
为了老母鸡炖汤,全家联手合作,势在必得。父亲烟瘾不小,他主张自己留在屋子里,抽烟看书保持常态,母亲和我们小孩轮流站到小坡上把风。要是老表伯伯来“查岗”,我们远远看见了,就飞奔回家通报。
我们喝到了那盅老母鸡汤,父亲最终没有戒烟成功。
老表伯伯们,多半已经走了。当年期盼老母鸡汤的孩子,随着岁月,走到有名利、爱情和彩虹的地方。
异地的夜晚,这个孩子搜索卫星云图,要看那一表三千里的故乡。
三千里路外,有个海岛,叫台湾。
(林冬冬摘自上海书店出版社《一点一横长》一书,李小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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