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一星期后,祖父挑着空箩筐,要坐火车回老家了。母亲和我们三个小孩到火车站送行。
祖父要登上火车的一刹那,我突然心里一酸,紧拉着他的扁担,放声大哭起来,嘴里直嚷:“阿公不要走!阿公不要走!”
于是祖父开解我:“别哭了,别哭了。明年荔枝熟了,我会再来。”
火车汽笛响了,母亲把我从车上拉下来。火车缓缓开动,祖父跑到车尾,向我们微笑,挥手说再见。我哭着追上去,直到火车消失在轨道尽头。
思念祖父之情在我稚嫩的心头萦绕不去,每次看到他睡过的床、坐过的椅子,我总是伤心不已。我真希望他能像变魔术般地出现在我眼前,陪我到公园去玩耍。每晚睡觉前,我总期盼翌晨一睁开眼睛就见到祖父在我床前微笑,凝望着我。我一次又一次如此期盼,却一次又一次失望。
可能由于祖父每次来时我都听见火车汽笛声,我产生了心理学所谓的“条件反射”,误以为听到火车汽笛声祖父就要来了。
失望了几天之后,我终于明白并不是一听见火车汽笛声,祖父就会出现。幼小的心灵第一次领悟到了痛苦的滋味——我们最热切盼望的事物,往往不会如我们所愿出现。
以后数年,祖父还是以他自己最熟悉的方法表达关爱——送荔枝来。后来台湾荔枝产量大增,即使祖父不送荔枝来,我们也能吃到又大又甜又便宜的荔枝。
我们年纪渐长,越来越没兴趣随祖父到公园去玩,而祖父明白之后,就再也没叫我们去公园。渐渐地,祖孙之间的情感距离越来越大,像新竹与台中相距那么遥远了。
我念大学二年级那一年的六月,祖父因哮喘病猝发去世。他是在他最爱坐的那把椅子上过世的,面容安详。
我从高雄赶到台中老家,看见大厅门槛旁堆放了一大提袋荔枝。阿嬷含泪对我说:“这些荔枝,是阿公准备带到竹东给你们吃的,你回高雄时,就带一些回学校吃吧!”
我立即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原来祖父直到去世之前还是没放弃对子孙的关爱。他早已知道荔枝不再是珍贵东西,但是对一个不识字、没有钱、不懂如何表达情感的老农人来说,每年挑两箩筐亲手栽种的荔枝来给子孙吃,是他与子孙维系情感的唯一途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