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最为可怕的三年,之后也没好到哪里去,能吃顿饱饭还是在1978年之后,舅姥爷的地主帽子也被摘掉了。
年景好了,地不够种了,大舅姥爷琢磨着还能干点啥,他当年逃荒要饭一度还给人做过长工,去过些地方,知道货郎挑子很受欢迎,他脑子活络眼皮子够使,这活儿,他干得了。
他托我爸买了辆凤凰自行车,在城里批发了些针头线脑布匹糖果,又弄了个拨浪鼓,走乡串户地吆喝上了。
靠着这小买卖,大舅姥爷成了村里的冒尖户,走起路来腰杆直直的,眼睛看到天上。我小时候去他家,就听隔壁女邻居捂嘴窃笑:“你看你大舅姥爷傲的,果真钱是人的胆。”也有人来给他说亲了,那时他也不过四十多岁,村里跟他情况差不多的,都想方设法讨了媳妇。外村的寡妇或从外地“带”回来的女人,大舅姥爷一概拒绝。我姥姥最了解这个兄弟,说:“他是怕人家来吃他的。你大舅姥爷啊,最‘尖’了。”
吾乡,这个“尖”,指的是吝啬。大舅姥爷的“尖”也是出了名的,都说他手头票子不少,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村里人都住上瓦房了,他还是那几间茅草房,快塌了,才勉强盖了两间小房。人和牲畜一个屋,晚上,人们听着广播拉着呱,总能听见那头大黄牛不甘寂寞地哗啦啦尿起来。大舅姥爷最大的爱好是数钱,闲来没事儿,他就坐那儿数钱,或是朝床上一歪,或是往树下一靠,掏出口袋里那沓钞票数啊数的,每一次点数,似乎都有一种“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喜悦。
正是这个爱好,断送了他的货郎营生。那回,他一大早出门进货,午饭时候也没回,下午,他脸色灰灰地回来了。我妈问他咋了,他拿出一块酒瓶底大的茶色玻璃,朝桌上一放,不说话,问之再三,才知道,他这大半天,都在等那个把这块茶色玻璃“抵押”在他这里的人。
是那种老骗局,一个人卖所谓祖传宝贝,另一个人想买,没带钱,转脸看见大舅姥爷,求他把钱先垫付一下,以这宝贝再加一块手表做抵押,自己回去取钱,马上就回来,还有重谢。
大舅姥爷垫付了三百块,然后等啊等,等到旁边开小店的人都不落忍了,提醒他说,这人是个骗子,大舅姥爷方才明白上当了,失魂落魄地转回家来。
此事的唯一后果是,大舅姥爷再也不愿意进城进货了。他沉默地结束了货郎生涯,又去想别的致富门道。村里修水渠时,他在村口卖过“胡辣汤”,我还去喝过几大碗,至今仍记得那种彩旗飞扬、锣鼓喧天的欢实劲儿。施工队撤了之后,他试着种西瓜、香瓜,还养过一种安哥拉长毛兔,卖兔毛,等到这个营生也逐渐衰落,他去帮村里的窑厂看砖窑,这个活最后被窑主亲戚顶掉了,他就到城里来找我爸,让我爸给他找点活干干。
我爸当过多年记者,这点人脉是有的,就把他安排到附近的一个单位看大门。对于大舅姥爷来说,这个工作真是得其所哉。他上了年纪,睡眠少,帮上下夜班的人一再开关门也毫无怨言。他话少,生得威严,那个单位,从领导到普通员工,对他很有些尊重,过年的福利也分给他一份。闲暇时候,他学会了修鞋的手艺,经常帮员工们义务修个鞋什么的,只收个成本费,很受欢迎。
大舅姥爷在这个职位上干了好几年,七十三岁那年回到家乡——他迷信“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的说法。再则,他的身体的确也大不如前了,他希望能死在自己亲手盖的那两间小砖房里。
这一愿望没能实现。他回去不久,原先住的圩子被开发商看上了,找了村里的干部,动员村民拆迁。大舅姥爷不答应,村里停了他的水,他就去井里打水;停了他的电,他本来就不怎么用电,唯一的家用电器就是那两盏五瓦的灯泡,这下,他干脆睡到门口屋檐下,还可以防止拆迁队偷着拆房把他活埋在里面。
我仔细了解过开发商给出的价码,一平方米赔偿四百块,加上宅基地的补偿款也不过五六万,而开发商新建的房屋一平方米为两千元,也就是说,赔偿的那点钱,只够买个二三十平方米。我也觉得义愤,赞成大舅姥爷对抗到底,不过此时已是深秋,似乎不适合睡在屋檐下。我跟大舅姥爷说:“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需要的话,我可以立即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