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头一次觉得自己无限卑微,所有独自天真幻想过的美好方式,只兑现了一个最仓促潦草的现实。我捂着脸,泪水几乎要从指缝间流出来。那样的感觉,似乎比日后与他的接触更让我刻骨铭心。
我记得在毕业前,他曾经主动联系我。
在他家里,我看到与我想象中一模一样的情景:整齐得一丝不乱的房间,藏蓝色的窗帘、床单,白色的桌面、地面,干净得几乎令人有些偏执感。书架上摆满了书,其中有大部分是日本名著。他尤其喜欢川端康成、清少纳言、吉田兼好、松尾芭蕉的作品。他阴郁的气质,果真与他的阅读偏好吻合。他取下一本《枕草子》,说:“这是清少纳言的随笔,我很喜欢,送给你。”
回到家之后,我打开那本书,看到里面夹着的一封信。字迹相当漂亮,一如我早就熟知的那样。我匆匆扫一眼,因为担心不祥的结局,却又忍不住抱着欣喜的期待,所以鼓起勇气即刻翻到信纸的最后一页,果然,在结尾处写着“非常抱歉”。
那一个时刻我的头脑中有着瞬间的空白。如同那些烂俗的武侠片里,最锋利的刀总是会在留下伤口的一小段时间之后才会让人倒下,而又要过很久,才可以看到鲜血流淌。
那个夏天就这样淡出了生命,仅仅成为记忆的一部分。
多年之后的同学聚会上又见到他,大家还会一起喝啤酒、唱歌,最后分开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互相拥抱。
当轮到他的时候,这个曾经占据了我全部心思的少年紧紧地拥抱我。他清晰而灼热的心跳敲打着我耳朵的鼓膜,令我忽然间感到怆然的眼泪夺眶而出,头脑中闪现的是那两年寂寞卑微的少年岁月。我此刻埋在一个曾经等待过的怀抱里,却因再次怀抱了曾经的等待,而终于明白成长的意义。青春的奢侈,便在于能有足够清澈的心情,用七百多个夜晚去写一封饱含深情的信,给一个并不属于将来的人。
此后的人生,我也许再不会用两年的时间,练习为一个人写一封信。
再不会跟在一个人后面,目送他回家,看着他的背影,充满感伤入骨的欣慰。
再不会暗自祈祷着用最优美的方式相遇,却在仓促转身的那刻痛彻心扉地哭泣。
数年之后,我阴差阳错念了英文专业。许多人称赞我写得一手整饬而漂亮的英文书法,我微微笑着,那个时候总是会忽然想起他来。
彼时,在灯下一遍遍在白纸上临摹圆体字,心绪被一帧模糊的少年残像所啃噬的青春岁月,再也不会有了。
(余长生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被窝是青春的坟墓》一书,刘程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