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预备役作家,译者,民间公务员
“仰面看乌鸦”
为知识中国写一本虚构的人物志,向罗贝托·波拉尼奥致敬。这些人的行迹在国师与歹徒之间,这个系列是盗版的英雄谱,这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
张九旺:比较哲学教授,提出佛儒同体说,倡导“文明相爱论”
1998年初春,在柬埔寨,张九旺迎来了顿悟。黄昏,雨刚停,几天来把张九旺挤得烦闷气短的各国黄白游客,大多数已经在骤雨来临前离开了。这一刻,石头庙山逆光,雨后热烈的阳光把庙的脊背打成类似于太阳的红色。张九旺觉得自己并没有在吴哥窟,倒像是在景山顶,望向日暮中的紫禁城,北京特有的那种蓝天,色近淡灰而清澈,似乎有鸽哨响起。佛国与中华重合成令人神往的宁静。
一周后他回国开会。欢迎晚宴上,他告诉同桌另七位教授那场顿悟。他没有说当时自己感动到了得去预防几乎会流下来的眼泪的程度。这使他感到自己既保守了一个神圣的秘密,又多少背叛了它。
“万物宁静,文明构成一种流动的秩序,其力傲然,其神屹然,秩序井然。文明的活力就在于它囊括万物、支撑万物的力量,这种伦理的自然伸缩性只有佛教文明才可能拥有。而佛儒本质上的可沟通性正是佛教自汉明帝以来充分中国化的思想前提。” 做完主题演讲,张九旺相信自己能再活四十年。
张九旺学了基础梵文。他重新解释两汉以来的中国思想史,提炼“佛儒一体的大中国”概念,将当今中国伦理的茫然乱景解释为佛儒一体文明的没落。很快,他成为了对比古中国与古印度的轴心时代思想突破的主要学者, “比较哲学系”在三年后成立,开始申请独立硕士点。
他那次奇妙的顿悟也逐渐为人所知。这起于酒后的挂泪闲谈。他偶尔建议友人,语气过于斩钉截铁,“不要去新马泰,去就去柬埔寨。”他的研究生都向他隐瞒自己去其他国家的旅游计划。
只有过一个小小的遗憾——在“魏晋会计思想与社会主义科学审计制度的良性发展”国际学术会议上,张九旺为活跃气氛,将中印两国比喻为暹罗双胞胎,说,中印关系属于一种同源文明的分岔关系。这使他在一个荡漾着梨花香气的初春日子遭到了校党委的批评。受领导提示,张九旺修改了理论。他论证中印绝非同源文明分岔,相反,印度佛教的“谛”和“因缘”概念本身就存在于中国早期儒教。因此,佛教进入中国,佛教中国化,这绝非征服或兼并的过程,而是文明皆大欢喜的相逢。这一过程的理论化,意味着两项重大事件:
第一,能推翻富含冷战思维的“文明冲突论”,代之以“文明相撞与相爱论”。告诉西方,中国在当今世界崛起,并不危险,佛儒一体的中国能和平地带领整个世界走向欢腾的未来;
第二,能以发散着柔光的、文明、礼貌的文明论,取代已为世界带来过多不幸的民族国家理论;
晚年,张九旺自哲学稍稍转向文学,大量创作写景散文,颇有他七十年代青年时期作品的韵味。
但他的晚年并不全然幸福。作为中国佛教研究会的主要顾问委员,他参与数个公益组织的工作,其中一个组织的活动是舍粥,周一到周五早晨7点到9点,在北京的商业办公区,大望路地铁口架起滚烫的粥锅,向行人免费赠送白米粥,盛放在可回收薄塑料碗里。张九旺对这项活动尤感兴趣,它契合他早起的身体时钟,他也始终认为,深入日常生活、饮食交通的伦理教育,才最适合中国文明。但大望路口在早晨上班时间过于拥挤,粥锅与志愿者人群占地很大,队伍拥挤,有人写信向媒体及市领导反映,要求城管部门管制大望路口的早高峰煮粥暴徒(这令张九旺极感失望,他向往一个慢下来的城市)。为躲避舍粥,行人曾两次发生踩踏事件,其中一次,将恰好参与了该次舍粥的张九旺踩踏在地。
这可谓悲惨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