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咏
今天,冷冷清清的病房里,似乎有了些热闹的气息。护士在病房门上贴了画着小浣熊的海报,海报上面写着“生日快乐”,还附有英文。《生日歌》的旋律在耳边萦绕,病房内,五彩锡箔纸映着午后的阳光,闪闪发亮。
“等会儿别忙着走开,陈先生请大家吃蛋糕。”护士小姐笑眯眯地告诉我。
我比往常早一些踏进病房。我的任务是尽快做完例行的工作,这样在庆生开始之前,看护和护士还来得及替陈太太梳洗打扮。
透过气切管和氧气输送系统,我们能清楚地听到病人的呼吸声。她躺在床上,胸部随着呼吸起伏。十二年来,她一直躺在这张床上,没有醒来过。由于长期卧床,她看上去相当羸弱,皮肤失去了正常的光泽和弹性。
每天快下班时我总看见陈先生带着鲜花过来。据说桌上那瓶玛格丽特花十二年来不曾谢过。那男人很沉默,难得听见他的声音,有事和护士小姐商量时也是低着声音。他接过灌食针筒和液态饮食,很温柔地替陈太太灌食,那优雅的神态,像是咖啡厅中对坐的男女。有时候,他就坐在病床旁边的那把椅子上,牵着她的手,喃喃地对她说一些生活的琐事。
今天我的例行检查不像以往那么顺利。病人的呼吸、心跳比平时快,情绪也比较躁动,我怀疑是受到了感染。
大多数长期卧床的病患抵抗力都很弱。因此,一旦发生感染,很快就会散播开来,演变成菌血症。这种感染起初会引发肺炎、尿道炎、血管发炎,或者是任何轻微的炎症,因此我必须立刻找出感染源,愈快解决这个问题愈好。
我在走回护理站的走廊上遇见了陈先生和他的两个孩子,孩子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
女孩已经上高中了,留着清汤挂面头,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男孩是个初中生,有对大眼睛,看起来顽皮好动。
“孩子们长得真快。”我表示。
“等一下请医师一定过来吃蛋糕。”他微笑着说。
他带着孩子走向病房,听着那缓慢而稳重的脚步声,我忽然有许多感触。
有一次,我们站在落地窗前俯瞰台北市,他指着灯火明灭处一格一格的房屋向我诉说,哪一栋是他设计的。四十多岁的建筑师,应该正处于事业的巅峰,可是他全然没有那样的神采飞扬,似乎只是在默默地承受着加诸他身上的一切,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十二年前的一个午后,他骑摩托车载着美丽的太太到花店买花,那时他还是个年轻人,建筑事务所才开张,他们想买些玛格丽特花来做装饰摆设。不幸的事故发生在回程的时候,一辆急转弯的计程车把那束玛格丽特花撞得散落满地……
十二年过去了,计程车司机都已刑满出狱,陈太太仍然昏睡不醒。
“我那时候要是稍微停一下就好了。”他曾这样对我表示。有时候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坚强意志支持他走过这十二年。
我走回护理站,搬出厚厚的好几册病历。翻到最近几次检查报告,偏高的数值显示细菌感染的可能。然而尿液检查、痰液检查、X光检查均找不出感染的征候,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考虑到最后,我想起由于长期卧床,她背后压出来的褥疮,通常这些表面感染很少引起发烧,除非组织已经溃烂得相当严重。不管如何,我得去看看。
“快点,医师叔叔,我们要开始了。”男孩子蹦蹦跳跳地告诉我。
“好,马上就开始了。”护士小姐帮我哄他,“你们几个先出去一下,医师叔叔帮妈妈换药,换好了,我们马上开始,好不好?”
孩子走出病房以后,护士帮我把陈太太的衣服拉开,翻开身,拿掉纱布,一阵恶臭扑面而来。
我试着用器械清除掉化脓的部分。当脓液从组织深处流出时,我立刻明白发烧到底是由什么引起的了。那个褥疮有小脸盆那么大,我的器械愈挖愈深,当碰触到硬物时,我不禁起了一阵寒战——已经蔓延到脊椎骨的部分了……
不久,大家快快乐乐地在蛋糕上插上蜡烛,点起一盏一盏温馨的烛火。护士和看护又重新把她打扮起来,护理长,还有几位从前照顾过陈太太的医师都来了。
“谢谢大家这些年来无微不至的关照。”陈先生代表全家人致辞,“今天我们快快乐乐地聚在一起为她庆生,同时也祝福她早日康复……”
我望着桌上盛开的玛格丽特花,一直在想着那个褥疮。我不知道整形外科是否愿意替她做彻底的伤口扩创,然后做肌皮的移植与重建。我很怀疑病人是否能够承受得了这样的手术。可是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褥疮、发烧、可怕的骨髓发炎、全身性菌血、休克……这一切可预见的结局都让人心寒。
接通了整形外科总医师的电话,他感到我的想法有些疯狂。
“我们从来没有为褥疮动过这么大的手术!为什么一个褥疮都照顾不好呢?”
“我知道,可是她患褥疮十二年了,二十五号病房第三床,陈太太……”
“等一下,”他忽然打断我,“你是说二十五号病房的那个植物人?”
我静默不语,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帮帮忙,老兄,我们光是活人的手术都没时间做了,何况是植物人。你想,做了又能如何?”
挂上电话,我开始有点感伤了。
病房里的庆生会仍持续着,不时爆出一些笑声与掌声。然后我听见大家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曲。
我走进病房,看见一张张炽热的脸。烛光的黄晕落在大家的脸上,很愉悦地跳动着。我发现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拾起调子,跟着大家一起唱歌。
黄昏走过病房的时候,庆生的人群早已散去,小孩也回家了。留下那男人,背对着我,望着落地窗外的台北市,我想我有必要和他谈一谈陈太太的情况。
当我走近时,才发现他的脸上挂着泪。见我走过来,他似乎有些赧然,但也不急着把眼泪拭去。
“你可以帮我把她搬下来吗?我想她会喜欢坐在这里,看看那些房屋。万一她真的睁开眼睛醒过来,她会发现,我们从前的许多梦想和设计,现在都已经实现了。”
我们很仔细地移动那些管线,终于把陈太太移下来,让她舒适地坐在椅子上。我沿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是桌上的玛格丽特花、落地窗、一座座高耸的建筑……
“我在她身上找到这个,”他叹了口气,向我展示一根银白色的头发,然后自顾自地笑了笑,“没想到她竟然也会老。”
静静地站在那里,我明白,那是个庄严而美好的时刻,我不该再多说什么。我看见夜色透着淡淡的蓝,远方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
(六月的雨摘自新星出版社《大医院小医师》一书,李小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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