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生
老婆最近常跑医院,岳母因乳癌去世后,老婆的外祖母也进了医院。老婆家的人还留在台湾的,以及白天不用工作的,也就只剩她一个人了。移出加护病房后,我们吵了一架。我希望请个会说客家话的看护,省得老婆和老人家在那里用手比画。老婆的外祖母是受过日本教育的客家人,居住在山区的客家人部落,生活圈里没有闽南人,也没受到“国语运动”的洗礼。眼下,要紧的是找个能和老人家沟通的人,总不能一直让医生找人翻译吧。
老婆不顾我的建议,自顾自地买来工具书,学起了日文。转入一般病房后,她还是每天往医院跑。我们已冷战两周,她气我对老人家的冷漠,还责备我不愿意放下都市人的傲慢。我吃了两周的冷冻食品,再也忍不住,于是打电话给彼此共同的友人。
“你最近跟小芬有联络吗?”
“有啊,你又惹她不开心了。”
“她跟你说了什么吗?”
“她只在群组说她最近在语言交换,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说是她成为家庭主妇后,第一次觉得生活这么充实。”
语言交换?她什么时候找了个日本人做语言交换?她不是每天都要去医院吗?
隔日,我向公司请了一天假,假装出了门后,又等着老婆出来,跟在她后头。她去了医院没错,却不是去老人家的病房。
我跟着一名看护进去,好险,是间三人房。第一张床的男人在换药,第二张床的老头在沉睡,老婆在靠窗的第三张床那里。我不好意思直接走向前,只好拐进第二张床边,假装是沉睡老头的家属,隔着帘幕听隔壁床的对话。帘幕后传来我听不懂的语言,男人的声音相当有精神,老婆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隐忍着没有揭开帘幕,是恐惧,也是自尊发作,我的手脚都僵住了,直到我听到一丝残破的英文,还有小孩的声音。我从侧面悄悄拉开帘幕一角,瞥见老婆站在床边。床上骨瘦如柴的老头捧着平板计算机,计算机传来美国小男孩的嬉闹声。
这时,第一张床的看护拍了拍我的背:“那是徐先生在美国的孙子。小孩在美国长大,小孩的爸妈为了拿绿卡也无法常回台湾。这位小姐人可真好,说可以来教徐先生英文,只要徐先生陪她练习日文还有客家话就行。”
两个小时后,老婆移到外祖母的病房,在那里待到傍晚。我向在前一间病房遇到的看护询问了一些事情,决定以看护的方式,消除都市人的冷漠与傲慢,以及我对老婆的歉疚。
老婆,是老人家的心灵看护;我,是老人家的肢体看护。老婆开始教我客家话,我则教她闽南语。令我意外的是,讲着不一样的语言,我们反而达成了共识。
(雨 声摘自《皇冠》2016年3期,张 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