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夏天,我在泉州德化下边的一个乡村支教。
我是北方人,去之前,母亲担心我在当地吃饭吃不惯。走之前硬要给我带两包咸菜,配饭吃。自己在家炒的。我出门一向不喜欢带太多东西在身上。力阻半天,最后母亲答应我不带了。
到登机口安检的时候,准备拿电脑出来。打开书包,手塞进去,摸到一个软软的塑料袋。拿出来一看,是两包抽好真空的咸菜。自家炒的。(家里是搞餐饮的,店里有抽真空的机器。)
当时只是觉得,我妈又在给我添麻烦,这玩意儿,万一安检不让过怎么办。
万幸的是,最后还是安全带到了厦门。后来便是转大巴,然后步行几公里,终于到了我们支教的那所小学。
条件比我想象的好很多,至少比我以往去过的西北农村要好,虽然是农村,但没有尘土飞扬,南方沿海农村种植的农作物我也是第一次见。而且可以洗澡,学生也都很可爱。人生中第一次被不停地叫着“丁老师”,心里也十分欣喜。
唯一没办法接受的,是食物。我是北方口味,到了东南沿海地区本身就不太习惯。另一个原因是那个乡村条件也确实不太好。校方给我们这些老师保证了顿顿有肉和鱼,但是就我而言,几乎是每顿饭都吃不了几口。
而且,作为不经常出远门的我,在那里出现了严重的水土不服。第三天开始,上吐下泻。去上课的时候,连我年纪最小的学生都明显看出我的脸色不太对。天知道,我已经三天没好好吃东西了。我一米八的个子,150斤的体重,一顿饭能吃四碗米饭。在这三天里我几乎每顿饭只扒拉几口。
当时心里想的是,实在不行,撑不下去就不撑了,索性直接回家。但又觉得,这不就成了他们口中整天说的城市孩子受不了苦吗,才几天的时间,就成这个样子,吃不了苦,不负责任。
撑到第四天的时候,想起了袋子里的两包真空咸菜。
咸菜这东西,不知道外地人是怎样的。但是西安人都明白。家常菜里少不了,但永远都不可能是主菜。它像是吃涮肉时芝麻酱里的韭菜花,吃重庆火锅时香油里的蒜泥,吃泡馍时的辣椒酱。总是摆在桌子上而且不容易坏,炒好了就放在那里。但是在有着更好的选择时,你永远都不会去想起来。
可这时候我没的选。
吃晚饭的时候,从行李里拿出来一包,去多要了一个盘子,打开,倒了半包进盘子里。然后扒拉了两三筷子到我的碗里,剩下的让同桌的老师们一起分了。
我大概花了不到十秒钟的时间配合着咸菜吃完了那碗米饭。又看了看盘子,已经被分享差不多了。迅速把最后一点倒进了我的碗里,转身又去打了一碗米饭。又是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空了。
经济学里学过一个很基础的边际效用的概念。讲你在最饿的时候吃下的第一个肉包子效用是最大的。这个时候,我已经饿了整整三天。那时那包咸菜的效用,可能会排在我人生里的前几名吧。
吃第三碗米饭的时候,眼睛开始红了。其实你们应该也已经猜到了。从我第一段动笔,差不多就是个这样的故事。
我那时不到20岁,尚未体会过在外漂泊数年的人回到家乡之后,吃到家乡饭时流下的第一滴眼泪。中国人常常讲乡愁。年少时,生活在城市里,无忧无虑,怎么会去管这些。只有真正受了那种苦之后,受了罪,然后回过头再去看,那种感觉,很别样。
我是想起了母亲,走之前一个随手的动作,不顾我的阻拦,把咸菜放进我的包里。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感慨自己过于年轻,不知天高地厚。那份咸菜,更像是一份感情的物化,陪到了千里之外。在你最渴求帮助的时候,做一个锦囊袋。
故事就到这里了。一共只有两包。本来走之前母亲说多带点。我说一包都不要带。她知道我过于倔强,就只给塞了两包进来。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一丁点都舍不得浪费,一点都不敢多吃。害怕吃完了就再也没有了。经常吃的时候会鼻子突然变酸,然后心里默默骂自己。
回家之后,过了很久,一起去的一个朋友给我发来消息说,当时我们在泉州一起吃的那个咸菜太好吃啦,你能不能让你妈妈再炒一点给我寄过来呀。给她寄过去之后,她和我说,怎么感觉总不是当初那个味道呢。
我也觉得不是当时那个味道。
(尹吉摘自知乎)
□丁泽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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