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酥有自己的世界,她的世界是坚不可摧的。那也是一个有着铜墙铁壁,外人无论如何都进不来的世界。
她的世界就在养心福利社里面。
一个三十平方米的房间,有不爱打开的门,有紧闭的窗、桌子和椅子、衣柜和单人床、台灯和搪瓷碗,还有一台烤箱和很多蛋糕模具。桃酥喜欢做蛋糕。自己做,自己吃,不跟任何人分享。
桃酥刚出生就被父母遗弃在养心社了。她六岁的时候,一个很有钱的独身女人来领养了她。
被领养的生活她过了十年。
那是并不幸福的十年。
那个女人姓周,经商,脾气很坏,说话也很刻薄。她不怎么喜欢桃酥,或者说,她不喜欢任何人。
她只是太孤独了,想有个伴儿。
桃酥十六岁那年,女人做生意遇到了骗局,赔了很多钱,还欠了债,最后竟然一走了之。
而桃酥则被女人明码标价,成为一个抵债品。
桃酥永远都会记得债主闯进女人的家里,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拖行在地上的情景。那是一种腐烂在黑暗里的绝望,没有人理会她的呼救。她在债主的家里度过了人生最屈辱的三天。那三天,债主用皮鞭抽她,抽到她皮开肉绽。前几鞭抽下来她还觉得疼,后来竟然就麻木了。
再后来,她回到了养心社,再没有跨出大门一步。
直到,这一天。这一天,桃酥看见了南泽。
圆脸有酒窝的男生南泽就住在姓周的女人家隔壁,他是桃酥灰暗的生活里仅有的一寸明亮的光。
南泽从养心社的大门外经过,桃酥忽然像脚底踩了风火轮一样,两年来第一次迈出了养心社的大门。
她追上了南泽。
铜墙铁壁仿佛也不抵年少的柔情。桃酥对他笑了。
那之后,桃酥的世界多了一个人。那个人经常到养心社来,他每次来,桃酥都会给他烤蛋糕吃:
草莓味的、苹果味的、榴梿味的。
不管什么口味,桃酥都驾轻就熟。而且她做的蛋糕的确很好吃。每次她都会做满满一大盘,自己只吃一小口,其余的都给南泽。在养心社进进出出的半年,南泽胖了,胳膊和腰都变粗了,圆脸也更圆了。他还故意拉扯自己的脸,鼓着腮帮说:“你看你看,我的脸都变成一张大饼了。”
“没关系的,”桃酥说,“南泽就是要胖一点更可爱,我更喜欢。”
那一瞬间,南泽的表情变得有点尴尬,但他很快就盖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没心没肺的大笑。
于是桃酥也跟着他笑,也笑得好像没心没肺似的。
然而,每一次大笑之后却是沉默。两个人都是。
心事重重。
半年后的春天,花都开好了,但因为心事,人还不快乐。
半年后的春天,桃酥问南泽,能不能帮她做件事情,她说:“我想找回我弄丢的项链。”
那是桃酥从小就随身带着的一条项链,还是被裹在襁褓里的,也许是父母遗弃她之前留给她的唯一物件。
项链掉在了折磨她的那个债主家的木阁楼里。她听说债主搬走了,但楼还在,并且由于太陈旧而被废弃了。她想找回项链,却不想再回到那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
“南泽,你能帮我吗?”
南泽拍拍胸脯道:“行,包在我身上。”
桃酥从烤箱里端出了热腾腾的蛋糕,说:“那吃了再去吧。南泽啊,这是我烤得最好吃的一盘蛋糕了!”
南泽吃完蛋糕离开的时候,桃酥一直望着他的背影。他真的胖了不少,半年来充分搅拌在蛋糕里的过量黄油看来是有效的。现在的他和以前折磨她的那个债主的体型应该相差无几了吧。
于是,桃酥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的画面:
当南泽为了找项链而爬上桃酥说的木阁楼的第二层,踩到左起的第三块木头地板时,地板忽然裂开了。
南泽掉了下去。
下面堆放的是债主家的破旧家具。
以前,桃酥想偷跑,被债主发现,他追打她,她就钻进了木阁楼,正好踩到了第三块地板。
那是全楼最腐朽的一处所在。
债主说,幸亏桃酥瘦小,地板才没有裂开。他自己平时都不敢踩那块木板,因为那块木板承受不起他身体的重量。
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你要是掉了下去,就算不摔死,也要被下面那些尖尖角角戳瞎一只眼睛。”
–“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有眼无珠了!”
是的,有眼无珠。这两年,桃酥一直在想,她就是有眼无珠啊!
她为什么会把南泽那样的懦夫奉为光明呢?
当年,债主冲进女人家里来打她抢她,将她拖行在地上,南泽明明看见了。她知道他就躲在楼梯背后,她以为他会救她。如果他肯救她,或许结局会不一样吧?或许她整个人生都会不一样。
可惜,他没有。
她重逢他,挽留他,讨好他,都是为了自己的执念。
“南泽啊,有眼无珠的感觉,不如你也体会一下吧?”
桃酥悠悠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打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三个人的名字:
姓周的女人、债主,还有南泽。
她脸上忽然浮现出了阴森的笑容,然后重重地在南泽的名字上画了个叉。她用的是红笔,血腥的红。
过了没多久,精神病院的人来接走了桃酥,他们说桃酥已经不适合再住在养心社了。再后来,桃酥逢人就问:“木阁楼到底塌了没有?死人了没有?有人被戳瞎眼睛没有?”还问,“你认识一个姓周的女人吗?”
别人都不理会她。除了一个刚毕业的实习医生。
医生的眼角有一道很深的伤疤,是从高处坠下被钢角划伤后留下的。整座医院,他是对桃酥最好的人。
桃酥很喜欢他,觉得他就像自己灰暗生活里仅有的一寸明亮的光。
她每天都会问他同样的问题:“医生,你吃蛋糕吗?我可以做蛋糕给你吃,吃了伤疤就不疼了。”
他也都回答:“我不吃。”
她问为什么,他说:“蛋糕会令我思念一位老朋友。”
她问:“思念不好吗?”
他说:“不好,因为老朋友都不在了。”
最后,她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哦,她死了。”
是的,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