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这篇稿子可谓命运多舛,如果不是川贝编编对它不离不弃,估计它也没机会见到大家了。我又在无心之中写出一渣男,至于男主有多渣,让人有多想怼他,各位读者大大看看就知道啦。
【一】
天边散了雪子,铺撒在琉璃瓦巷,裹了大地满目素白。
年关将至,家中琐事太多,缠着夏瑶有些头疼。林家是个三世同堂的大家族,人多,规矩也多。若有一处出了差错,都是极其犯忌讳的。她嫁入林家的第一个年头,老太太就交了权。管理这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却是不比母后掌管后宫轻松。
火盆迸裂出哔啵声,想是屋内的炭火快要烧尽了。她揉了揉有些刺痛的太阳穴,终是合上了那本算了一天的账簿。窗外大雪初停,映着年关节气悬起的灯笼在晚风的吹拂下摇曳起淡淡红光。有人敲门,轻声唤她:“少夫人。”
丫鬟映雪去开门,询问一番方来回话,原是老太太想要看戏,要她在除夕夜请个戏班子。她轻声应了,却是紧锁了眉心。这林家老太太向来喜静,从不喜人聒噪。如今竟说想要看戏,夏瑶就是生着七巧玲珑心,怕也读不懂这其中的意思。她只觉屋内闷热,扰得头越来越疼。映雪心疼自家夫人,便取了斗篷,想陪她一同出去走走。
园中蜡梅开得正好,随风四散的梅香沾满了她的衣襟。有人在身后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姐姐”,她回首,却见是韩依巧笑嫣然。
韩依是个美人,虽谈不上倾国倾城,却也别有一股子空谷幽兰的韵味。这林家上下均在暗地里视她为宝,唯夏瑶一人视她为附骨之疽。因为,她是林逸放在心肝上爱到骨子里的人。
“你怎么在这儿?”映雪恨声道,“谁允许你来的。”
韩依也不恼,低身作揖,轻声笑道:“想着年节将至,姐姐掌管这一大家子的大小事务定时极为不易。便想着有什么可以帮帮姐姐,替姐姐分忧的。妹妹不请自来,姐姐不会介意吧?”
“介意。”夏瑶木着一张脸,也没什么恼怒的意思。她拢了拢怀里的汤婆子,便转过身去:“映雪,送客。”
韩依握紧了双拳,修长的指甲险些嵌进掌心里。
夏瑶停住了脚步,转身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叫我姐姐。我姓的是这大夏的国姓,叫我姐姐,你可有攀附皇亲之意?”
“妹……妾身不敢。”韩依低垂着那因为羞愤而憋红了的脸颊,口中却道,“还请公主看在林逸公子的面子上饶过妾身。”
夏瑶不再看她,径直离去。她有些头晕,风雪间险些跌倒。映雪慌忙扶助她,却见她空洞的双眸间已泛起层层水雾。她说:“映雪,我姓的是国姓又如何,我是这大夏的公主又如何。林逸可曾有过一次把我当成公主看待过?在他心中,就是那青楼洒扫的女子,都比我好上许多。”
【二】
台上的折子戏唱得起承转合,树上红梅开得娇艳欲滴。夏瑶坐在婆母的身侧,脸色惨白得像屋脊上堆积多日的雪。林家老太太终于发了话:“公主,可知这是什么戏?”
她微微一怔,手底已是打翻了酒盏。明知是失了仪态,却也不得不低声应道:“孙媳孤陋寡闻,从未听过。”
“不是你孤陋寡闻,这是戏班班主新排的戏。唱的是前朝普惠公主自知无法生育,便主动为驸马纳妾的故事。”老太太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缓步走到夏瑶面前,转而竟朝她跪了下去,“公主,林家一脉单传,还望你给林家留一条生路。”
夏瑶慌了手脚,正待俯身去扶,颊边却已挨了一记掌掴。
“连祖母都得给你下跪,夏瑶,你要嚣张跋扈到什么地步。”声音清冷,满载着的都是怒意。她知道,这是林逸回来了。
她擦去嘴角的血渍,任因挨了掌掴而失去知觉的半边脸在风雪中被冻得愈发麻木。韩依缓步走来,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攀上林逸未脱战甲的臂弯,笑意浅浅:“将军消消气,姐姐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冷笑不自觉地爬上嘴角,她怕自己随时可能会出手将韩依掐死,转身欲走。可林逸偏偏不给她逃跑的机会,他说:“今天我来就是要通知你,依儿怀了我的孩子,无论如何我都得给她一个名分。”
台上的戏停了,离开的脚步止了。那一瞬间,夏瑶的世界已是一片死寂。
目光扫过众人,看到的是谦顺卑微抑或是惊惧。原来,林家上下百余口,只她一个还不知这林家有嗣的好消息。一贯喜静的林老太太要求在除夕之夜看折子戏,就是在埋怨她嫁入林家三年却不曾孕育子嗣。婆母看她的眼神闪烁不定,多半是担心她会因韩依有孕的事上表父皇而连累林家。昨夜韩依主动上门挑衅,估计也是依仗着自己肚子里怀有林家子孙。一层压着一层,一环套着一环,这是一场大戏。而她,是戏里最应该死的那一个奸人。
依仗着仅存的自尊,她挣扎着站直了身子:“你和这贱人从未因名分之事变得生分,给不给她名分又有什么打紧?”
【三】
林逸迎娶夏瑶,是因为昔年公主殿下一声请求。宫宴之上,公主指他言明下嫁,便换来陛下一道赐婚的圣旨。这给了林家极大的殊荣,却也禁锢了他一世的感情。爱或不爱,他必须与她厮守一生。恨或不恨,他将与她荣辱与共。
祖母与母亲战战兢兢,她们惧怕那未来儿媳的身份,担心她身为公主的骄纵会让林家今后的生活如履薄冰。韩依那如梦如雾的双眸满是梨花带雨的委屈,却因怕他违抗皇命而见罪于圣上,而未曾再有过多奢望。拜父母,拜夫妻,他将那恨拜进了骨子里。
新婚之夜,喝得醉醺醺的林逸用最恶毒的语言与她划清了界限。他趁夜将韩依接回林府,当着她的面,与韩依发下海誓山盟。那时的林逸对夏瑶说:“我娶了你,便无法给依儿位份。可若你多年无嗣,想来陛下也不会那么不通情达理。”
他对她说的是这世上最恶毒的话语,她选择了逆来顺受。他对她做的是丈夫能对妻子做的最过分的事,她选择淡然处之。没有想象中的骄纵,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家中长辈。没有想象中的厌恶,他却依旧保持着骨子中的恨意。如今,所恨之人就坐在面前。穿着宝蓝色的对襟襦裙,披散着墨发如雾。她撩起帘幔,静静地望向窗外,脸颊印着几道清晰的指痕,尚未消肿。车内死寂,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半晌,她终是开了口:“今日是父皇寿辰……”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想说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为何要嫁给林逸?因为她爱林逸。因何爱上林逸?因为一次邂逅,因为那老掉牙的一见倾心的段子。
父皇有八子,却独得她一女。因此,她自出生起便是父皇的掌上明珠。无论是天上的星还是海底的蛟,只要她开口所求,父皇必会应允。父皇说,要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最昂贵的珠宝,最华美的罗裙,最好的夫君。
夏瑶十六岁生辰,父皇带着她亲率文武百官行宫狩猎。大夏的青年才俊大都会聚于此,他们骑着西域的宝马,挽着雕花的宝弓。战甲在阳光的映射下熠熠,骏马于草场之上驰骋嘶鸣。她懒懒地躲在帐篷里贪睡,却闻帐外一阵窸窣,以为是进了蛇,她急忙提了剑将帐篷划开一个口子悄悄地望了出去。
不是蛇,而是一二十岁左右的少年公子。少年正蹲在草甸上为一只受了伤的幼鹿涂抹伤药,嘴角勾勒的笑意如水般清澈。
映雪在身后偷偷笑道:“公主,那是林逸。他父亲林老将军昔日在漠北战败,丢了城池,没了性命。一月前,承袭了父亲爵位的林逸率领父亲旧部,重征漠北。打得匈奴丢盔弃甲,夺回了城池,洗刷了昔日林老将军的耻辱。”
她厌恶猎场上诱杀动物的世家公子,却崇敬那战场上杀伐征战的将军。
夏瑶知自己已是倾了心,却不知是因那隔着围帐的偷偷一瞥,还是因他那叱咤沙场的传奇故事。
如今,那令她一见倾心的少年公子就坐在她面前。他成了她的夫,成了她枕边的噩梦。
夏瑶将帘幔放下:“若我知你已有韩依,当年必不会求父皇赐婚。”
“你是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没有什么是你求不得的。”
“当年你已二十,却未曾婚配。我以为是你心气高,看不上寻常女子。”她的声音细弱蚊蚋,到最后已是喃喃自语,“我以为你会像那些追求我的世家公子一般,也会喜欢我的。”
林逸叹了口气,看她低垂的眉眼间拼命隐藏起来的委屈。心头莫名涌出的悸动,被尽数压下。口中幽幽笑道:“韩依出身低微,祖母与母亲都不同意她嫁入林家。祖母见我坚持,便答应只要我可以为父亲报仇,韩依便可嫁入林家。那年,我得胜归来,家里便已着手为我安排婚事。结果,陛下赐婚,那本应去接韩依的花轿,却把你接了回来。”林逸说,“夏瑶,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四】
大夏今年顺遂,算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恰逢皇帝五十寿辰,自当好好操办。歌舞笙箫,佳酿醇香。圆月高悬,廊前也跟着挂起了大红灯笼。阖宫宴饮,宫中妃嫔与公主皇子们相聚一堂,是为宫中家宴。她一向颇得陛下宠爱,身份高贵,位置自然也要靠前一些。林逸坐在她的身侧,难得识趣地与她扮演夫唱妇随。
“瑶儿,你的脸怎么了?”远远地,皇帝看到了她的脸,脂粉的堆砌也难掩那肿起的伤势。配着她那甜甜的笑意,倒似年幼时的婴儿肥。
她自信父皇看不清她脸颊的指痕,便略显娇嗔地笑道:“林家伙食好,女儿不过略胖了些,父皇倒拿这个来取笑我。”
皇帝看了眼林逸,突然笑了:“这皇宫的伙食都未曾将朕的瑶儿养胖了,倒是林家有这能耐。依我看,养胖瑶儿的不是林家的伙食,而是瑶儿找了位好夫婿。”
满堂哄笑,引得公主羞红了脸。远远看着郎才女貌,倒也真是一对璧人。她想要沉溺于这虚假的幸福,却又在视线接触到林逸的双眸时归了现实。似是有些微醉,她唤来了映雪,在她的搀扶下去了花园里纳凉。
夏瑶自幼爱梅,不是像文人骚客般欣赏梅不惧风雪的傲骨,她只是觉得那被皑皑白雪碾压过的红,极美。为着她这一喜好,御花园里种满了梅树。冬日梅香自寒来,夏日皇上便命人系了红绸。她出嫁三年,花园里的这方景色却是从未变过。她斜倚在树下,任夹了落叶的雪团打在肩上。映雪为她拂去发梢的雪,忍不住皱了眉头:“公主,脸上的脂粉落了。一会儿皇上问起脸上的伤,怕是不好交代。”
“你回去取脂粉,我在这儿等你。”她轻声浅笑,“许久未曾回来,倒还真有些想家。”
映雪走后,她独自一人等得无聊,便拿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玉箫,映着漫天飞雪吹了一曲《长相思》。夏瑶自幼活得肆意,常与八位哥哥玩在一起,难免有些男孩心性。从前教她乐理的姑姑常常取笑她不知女儿情长,所奏乐曲如同战场上的号角,似乎随时都会拔出利剑与敌人同归于尽。可如今,她的箫声绵转悠长,那刻骨的相思勾勒着无尽的爱意,却又满是求而不得的哀思。
她收了曲调,远远便瞧见了林逸。
他褪了征伐沙场的战袍,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戾气。只是那嘴角的冰冷,却还是能寒进她的骨子里。他向她走近,修长的手指抚过她脸颊的伤痕。是难得的温柔,口中说出的却是刀子般的话语:“皇后娘娘说,韩依不能有名分,也不能生下林家的骨肉。除非……你为林家怀有嫡子。”
夏瑶脚底踉跄,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她开始胡思乱想,想他们的新婚之夜,想那不曾有过的洞房花烛。
夏瑶想,林逸那时已经将她的心伤透了。此后他便是再无情,怕是也伤不得她了。可今时今日,他竟又将刀子狠狠刺进她那尚未结痂的心,淋漓的鲜血污了她对他全部的依恋。她想,自己爱得累了,终是应该放弃了。可执念已于心底生根发芽,又岂是可以放得下的?终于,夏瑶挣扎着推开了林逸,她说:“林逸,求求你,别让我恨你。”
“恨便恨吧,又有何妨?”他浅笑,“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归府后,林少爷转了性,夜夜宿在夫人院中。后来,夫人被诊出喜脉,少爷竟就那样从夫人的院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
韩依因身孕肿了身形,脸颊多出的肉让她几乎变了模样。夏瑶却瘦得厉害,吃的东西就着大夫给开的药被她一口不剩地吐得干净。皇上心疼爱女,便派了十余个太医前来林府照料。上好的参汤鹿茸喂下,她才勉强有了几分人的模样。
林逸终是给了韩依名分,并应了韩依的要求夜夜留宿她的院中。他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夏瑶远远看着,只觉真是琴瑟和鸣。
映雪有些看不下去,扶着夏瑶就要回去。却不料被自家公主拽住了手臂,夏瑶问:“你说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曾有宫妃背地里说皇后的坏话,字字钻进偶然路过的夏瑶的耳中。夏瑶什么也没说,直接上去动了手,打得皇后娘娘都觉得自家女儿下手狠了些。那年夏瑶八岁,骄纵得让老皇帝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伤到他的宝贝女儿分毫。可这样的夏瑶如今却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腹中林家的骨肉,落下泪来:“这孩子尚未出生,便不得他父亲喜欢。”她拉住映雪的手,说得一字一顿,“所以我要好好活着,我要为了我的孩子好好活着。就算林逸不喜欢他,我也断不会让他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夏瑶有孕三月有余,总算是熬过了危险期。原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下去,却不料映雪带来了不知是喜是悲的消息。映雪说:“宜兰院那边出了事,韩依不知怎么的,突然小产了。”
她抬首,无悲无喜。只是轻声说道:“林逸怕是要伤心了吧?”
“宜兰院那边的丫鬟说……”映雪惨白的脸上满是恐惧,“韩依是吃了宫中送来的药……而小产的。”
她掉了手中的木梳,已是慌了手脚。门外一阵喧嚣,她刚想逃离避避风头便被硬闯进来的林逸抓住了手腕。她从未见过这样震怒的林逸,像是被夺了猎物的饿狼,又想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他将夏瑶的皓腕握出了瘀青,方从牙缝间挤出满载的怒意:“我已答应皇后让你生下林家嫡子,你还有何不满?假借宫里送来的幌子,毒害了依儿的孩子。”
“若是这样想能让你舒服点,我倒是不介意。林逸,你不过是没有胆量去找我母后理论,便来找我发脾气罢了。”她额头冷汗涔涔,手腕已近骨折一般。嘴上却是犯了倔脾气,兀自在蓄意挑衅,“那药若是我送去的,断断不会只要了你孩子的命,本公主定会连着韩依那条贱命一并收下。”
他将她摔了出去,转而拔了剑就要刺向她那怀着林家骨肉的小腹。她闭了眸,想着这三年为了所谓爱情的可笑执着,不由得地扬起了嘴角。
“林逸,还不住手!”
远方传来林老太太的呵斥:“就小了说,她腹中怀着的是你的骨肉。往大了说,她是这大夏的公主。你杀了她,便是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便是害了林家上下!”
林逸摔了剑,愤然离去。之前被推搡到一旁好不容易爬回来的映雪忍不住哭道:“公主,咱们回宫吧,咱们不在林家受气了。”
“好,咱们回去。”她笑着为映雪擦干了眼泪,“等这孩子生下来,咱们便回去。我会求父皇准许我们和离,我会把自由还给林逸。”
【六】
怀胎第四月,恰逢近郊山中姑子庙为信众祈福的日子。
传闻那姑子庙内供应的送子观音向来灵验,可保新妇怀上子嗣,可保婴孩一世安康。林逸自是想不起这样的事,可她是记得的。晨起时分,她便叫了车夫带着映雪去了姑子庙。
车行至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她发现不对,掀开帘幔,却见几个蒙了面的山贼拦住了去路。周遭一片荒芜,却不是去姑子庙的路。那车夫被砍死在车架上,流出的鲜血渗入泥土触目惊心。
“诸位若是劫财,妾身自当将财宝奉上。诸位若是劫色,便告诉妾身府邸在何处,日后必将美人送入贵府。”夏瑶笑得雍容,全无惊慌之意。只一直拉着她的映雪知晓,此刻她的手心有多冷。
山贼大笑:“我等今日既劫财,也劫色。夫人,切莫说什么日后送上美人。还有什么美人会比夫人您更美呢?”
言罢,山贼便已操着利刃呼啸而来。她自幼习武,也算得上是个中好手,怎奈怀胎四月还带着映雪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难免落了下风。眼见打不过,她连忙拉着映雪逃跑。遇到一岔路口,她便将自己的腰牌交给映雪,急急说道:“你去州府衙门或者宫中搬救兵,我等你来救我。”
映雪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纵使有一万个不放心,也还是逃走了。
夏瑶一路逃窜,终是被逼上了绝路。前面,是十余个手持利刃的山贼。身后,是湍急的河流。追兵在身后肆意狂笑,那整齐的队伍,哪里是什么山中野贼?那手底下的功夫,又有哪一式不是出自林家军队?她心下忍不住苦笑。原来,你竟这般容不下我。
她纵身跃入河流,湍急间,渐渐失了意识。
再次醒来,已身处林府自己的院落,映雪守在床边已是哭成了泪人。
“那些山贼呢?”她痴痴问道。
“他们见被包围,知没了退路,便都自尽了。”
夏瑶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此这般,也算没了证据。林逸这刺杀公主的罪名,也就无法坐实了。
她轻轻抚过自己平坦的小腹,转而望向在一旁战战兢兢陪护的太医,轻声道:“你们都出去,让我静静。”
三年痴恋,换来的是刀剑相向。他与她,终归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林逸不知何时进了房间,端了药静静地站在床边。他似是不敢相信,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姑娘是夏瑶。是那个浑身上下都是傲骨的夏瑶,是那个日日与他针锋相对的夏瑶,是他不爱的他所憎恶的那个夏瑶。心中骤然出现的刺痛,他想那份感情只能是心疼。半晌,他终于幽幽劝道:“你别太伤心了。”
心中有千言万语,吐到嘴边的却只有一个字……
夏瑶说:“滚。”
【七】
自夏瑶失子后,林老太太和林夫人战战兢兢足有月余。等确定这位公主除却足不出户并没有过多的计较后,才勉强放下心去。
韩依掌了林家的权,听说因做事过于计较,经常出错。林府下人难免念起少夫人的好,私下闲聊提及时,言语中多少带着惋惜。
林逸闲暇时总会不自觉地经过夏瑶的院子,院中寂静有如已被废弃。他放下几次抬起的脚,辗转间,想起她病重的身影,想起她眼底的绝望。心底涟漪泛起,脚下却是再没办法向前迈出一步。
韩依又怀了孕,挑衅似的跑到夏瑶的院前耀武扬威。她大声与丫鬟谈笑着关于腹中胎儿的一切,刺耳的笑声终是碾压了夏瑶所有的理智。近一年足不出户的林少夫人提了剑冲出院子,毫不犹豫地刺向韩依的咽喉。有人出手拦住她的利剑,抬首,果然是她的夫君。
她冷笑着甩开了手中的剑:“这个孩子,必不能活得长久。”
夏瑶未出嫁前,被誉为这大夏的第一美人。林逸虽厌恶她,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点。她的确很美,就似那开到极盛的罂粟,美得近乎嚣张跋扈。可如今,美人虽依旧很美,却是失了原本最美好的模样。苍白的颜,清瘦的脸,满载着恨意的眸。林逸觉得,若非自己制止,刚刚她真的会杀了韩依。
他与韩依相识于幼年。
彼时,他因淘气犯了错被父亲锁进了黑屋子。七八岁大的孩子,独自面对那份死寂,自是畏惧。韩依便是在此时出现的,她爬窗而入,将已被压扁了的桂花糕塞进他手里。那般狭小黑暗的屋子,趁着韩依的模样说不出的甜美可人。
后来,他才知韩依是府中收养的孤儿。那般小小的年纪,便已没了父母。听了她的遭遇,他便拉起她的手,说得郑重其事:“从此以后,我会保护你。”
再后来,林老太太知道了他们的事情,便趁着林逸外出打仗将韩依卖进了青楼。他归来后立即为韩依赎了身,看着为了他而遭受许多磨难的姑娘,他当即发誓,此生非卿不娶。
最后,皇帝赐婚,他迎娶了夏瑶。
夏瑶是和韩依完全不同的姑娘。
论容貌,夏瑶生得倾国倾城,韩依在她面前只能被勉强称为小家碧玉。论家世,夏瑶是皇后所出的嫡系公主,是皇帝的掌上明珠。而韩依,一介孤女,流落过街头,甚至被卖进过青楼。论学识,夏瑶自幼通晓诗书,还学习过兵法。而韩依,只识得几个粗浅的字。夏瑶可陪他共赴沙场,可为他隐忍恭顺。夏瑶真的很好,好到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爱上了她。可他不能爱夏瑶,因为他已经有了想要照顾一生一世的姑娘。
韩依没有夏瑶那么坚强,他是她的全部。若没了他,她便不能生存。她等了他那么久,他断不能负她。
为了昔日的诺言,他逼迫自己去憎恶夏瑶,去伤害夏瑶。他刻意离她那样远,殊不知,他只是怕一旦挨近,自己便会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
追忆间,夏瑶折回了屋子。她说:“林逸,我会离开,我还你自由。”
夏瑶坐在铜镜前,由着映雪为自己梳妆。她嘴角溢出淡淡的苦笑:“映雪,你知我是何时爱上的林逸的吗?”
“奴婢记得是那日围场狩猎。”
“不,远比这早。”她淡淡地笑,“那年,我六岁,求着皇兄带我出宫去玩。我扮了男装,与他去了将军府。恰逢林大将军在教训儿子,一边拿着竹板打,一边让儿子背《孙子兵法》。他那儿子不过比我大一两岁,挨了那么多板子,竟是一声不吭,还把《孙子兵法》背得一字不差。林大将军为了招呼皇兄,便将儿子关进了柴房,还下令不准给他饭吃。我心下不忍,便将偷偷带出宫的糕点交给一个小丫头,托她帮我送给林将军的小儿子。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孩子便是林逸。”
【八】
夏瑶请旨和离,带着映雪回了宫。
爱女归来,皇帝自是高兴,再加上是夏瑶请的旨,便也没过多责难林逸。
原以为没了林逸的日子就会这样波澜不惊地平静下去,可时间就是一场戏,过得久了,什么情节都有可能会发生。
老皇帝病逝,齐王与太子争位。林逸介入党争,站在齐王一面。却不料功败垂成,齐王被处了绞刑,林逸被捕入狱,林家也被抄了家。偌大的林府,在一夜之间便已没了动静。
夏瑶求了皇兄,去天牢看望林逸。和离后的初逢,却是这般光景。她为他斟了酒:“我不是来嘲笑你的。”
“我想求你一件事。”林逸垂首,已是将姿态放到最低。他说:“求你帮我照顾韩依和孩子。”
“我以为你想我帮你照顾林老太太和林夫人。”她冷笑着泼了他一脸的酒,“林逸,你和韩依的孩子便是孩子,我和你的孩子便是野种吗?你到死都能护着她们母子,当年又为何对我痛下杀手?”
“你在说什么?”
“当年的山贼难道不是你的林家军吗?那件事过后,你林家军无缘无故少了二十名亲兵,难道都回家种地了吗?”她抓着他的衣襟,看着他眸中的茫然,心底满是愤恨。
林逸摇首:“他们是我派去保护韩……”
话未说完,他便收了口。
事情的真相,已是彼此心照不宣。可他还是及时闭了嘴,因为他怕她会去报复韩依。果然是让他爱到骨子里的女人,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他还是要尽力去保她周全。看来,林逸并非无情,林逸只是对她夏瑶无情罢了。
夏瑶爱了林逸半辈子,到最后却坚信是林逸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她终是不肯相信这个让他一见便已倾心的男子,爱是发自内心的,那恨,也是发自骨子里的。
她为他整理那满头杂乱的头发,终于问出了藏匿于心底多年的话:“林逸,你有没有一点点爱过我。”
林逸想,也许是爱过的。
林逸说:“从未爱过。”
【九】
夏瑶去求新皇放过林逸,却再得不到从前老皇帝在时那有求必应的答复。
新皇说:“他那般伤害你,他必须死。”
“皇兄,若你觉得他必须死,那他绝对活不到今天。他能活到今天,就证明他还有用。”夏瑶笑得端庄优雅,“可否告诉皇妹,他的用处,在什么地方?”
“漠北欲与我大夏休战,为此请求和亲,想让皇妹嫁给他们的可汗。若是皇妹应了,林逸自然也就无用了,朕便放了他。若皇妹不答应,朕只得将漠北的老仇人林逸献给他们,以求和平。”
听说漠北之地极尽荒芜,听说漠北可汗年近六十,听说漠北之人憎恶大夏,前几位和亲的公主均被残害至死。林逸是她的什么人?她凭什么为了救他牺牲自己?
夏瑶盈盈拜倒:“皇妹愿为皇兄分忧,和亲漠北。”
【十】
林逸被流放岭南,临行前,他说想再见韩依一面。可那被他爱了一辈子的姑娘不愿再见他一眼,止于一纸书信,话别万水千山。
“那年我原没有勇气去为你送饭,只是得了宫中贵人的命令才会如此。你猜得没错,那贵人便是夏瑶。你是我爬出泥潭的稻草,却是夏瑶的全部。偷来的感情让我日日心惊胆战,如今归还虽然已晚,却已是妾身能做的极限。”
有什么东西,在脑中倏然断裂。
林逸手中的纸翩然而落,惨白着脸,久久无法回神。
【尾】
“你问夏瑶去哪儿了?”新帝望向匍匐在地满是卑微与落魄的林逸,忍不住挑起了嘴角,“我的好妹妹已经出发去漠北和亲了,如果路上没有耽搁的话,此刻人应该已经与老单于入了洞房吧。”
他抬起头,惊诧间忍不住失声问道:“她怎么会答应……”
“我那妹妹自幼便被父皇骄纵惯了,依着以往,自是不该答应的。可她还是答应了,自己穿上的喜服,自己上的花轿。”新帝懒懒笑道,“因为我告诉她,如果她不去和亲,那我只好把你送去以换两国重修旧好。”
心头似被插入了细针,密密麻麻成千上万的细针。将瘀血阻塞在心口,心脏每一次的跳动,都是痛不欲生。随行的侍卫敲门而入,跪在地面,战战兢兢道:“陛下,和亲的队伍走至一半便遇到了楼兰的军队。公主殿下不忍受辱,跳崖自尽了!”
新帝皱紧了眉头,不太好看的脸色让屋子陷入了死寂。他转身望向在得此消息后已是面如死灰的林逸,只见他跌坐在地,嘴里喃喃自语:“不……不会的……”
连番打击,终于让他不堪忍受。他突然踉踉跄跄跑了出去,像个失神的疯子。林逸拖着沉重的步伐踉跄至街边。走过那年夏瑶嫁给他时喜轿走过的每一个角落,走过她无数次独自落泪的梦魇。那个带给他那瞬温暖的姑娘,爱他一世为他而生的姑娘,守在他身边他却从未瞧过一眼的姑娘……如今,再也不能相见。
夏瑶,夏瑶……
双唇被自己的牙齿生生咬出了血,那针扎一般的痛无不在提醒着他,是他害死了那个姑娘!跳落悬崖,死在异国他乡。逼死她的从来不是什么楼兰军队,而是他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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