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我心之所向,我能屈身于任何一位神明之下,但对于你,却非求并肩不可。
妙弋在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了活生生的九方神族中人。
诚然这位神族中人看上去大致和一个胖乎乎的少年无异,但他头上因为美味的食物而不断摇动的牛耳还是出卖了他。
所谓九方神族,也就是生长在山林水泽中的各种精怪神明,有的形似人而有的形似兽。似兽的神族往往会变化成人形,甚至潜入凡人之中。
没错,此时的神州,凡人尚与神族混居。但这并不意味着双方的地位就等同了,事实上别说九方神族不承认等同,连凡人自身都不这么认为。因为力量的悬殊。
朱厌可使天下大战,毕方能令玉石俱焚,更不用说肥遗只要露个脸便可令赤地千里,尸伏百万。所以,凡人都畏惧九方神族。
但妙弋并不畏惧青骁。并不仅仅因为青骁那么喜欢她做的松花艾草饼,决然舍不得杀她,更是因为青骁待她真正如朋友一般,谈天说地,亲厚自然。而她的朋友,一向太少。
倒不是说她性格上有什么问题,又或面目丑陋不讨人喜欢,而是因为她的身份——北山氏族族长的女儿。北山氏一族自立族之日起便供奉北方的大神玄冥,族长的女眷更是直属的巫女。
曾经这个职务属于妙弋的母亲,而她的母亲因为生育她而死,于是待她年纪稍长通达人事之后,这份职责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身为巫女就要尽量减少和凡人的接触,以免玄冥大神不喜。
“那两个老不死的。”最初听闻此事的时候青骁比了个带有鄙视意味的手势,“就知道恐吓小姑娘。”
她被他煞有介事的口吻逗得咯咯发笑,玄冥大神是玄龟与灵蛇二位一体的神明,寿数在九方神族中最长,说是“老不死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即便在神族中,你也一定是个令人头痛的家伙吧?”有一次,她这样说青骁。说起来,她还从未见过他的本体呢。
“那是自然。”少年对此还挺得意,“就没有我不敢干的事。”
说着这般豪言壮语时,青骁胖乎乎的脸上还残留着几分稚气,妙弋看在眼里,笑着替他擦掉嘴角沾染的松花粉,却也对这番话深信不疑。毕竟是九方神族中人,又有什么是他办不到的呢?
可未及日久,她便知道自己原来错得离谱。
说起来也很奇怪,九方神族从幼年到成体所需的时间和凡人却是差不多的,只不过成年后便有了天长地久的寿数。所以,在年少时便与青骁相逢的妙弋,有幸看到了青骁如同凡人少年一般迅速成长的过程。
身量飞快地拔高,四肢变得修长有力,连面孔也退去了所有圆润柔软的线条,变得刚毅而优雅。那双不听话的牛耳也更好地被隐藏起来,更不用说他狭长的眼,渐渐染上了凌厉之色。胖乎乎的幼神,化为了翩翩儿郎。
而妙弋自己也不遑多让,从一个走路时常常会踩到巫裙的小丫头,变成仪态万方的巫女,在青骁看来,似乎也只用了一瞬的时间。
或许在神明的心中,凡人的寿数本就是短暂不堪的。
“不如你入我一族吧?”青骁看着她的时候会忍不住说,“你若转而侍奉我,我就给你我的血,你成为我族的人,我便可以带你去九方了。”
他说时笑嘻嘻的,仿佛毫不在乎,可她还是觉察了那一丝期待和认真。
也是,毕竟他提到了九方呢。
世人以为九方神族的意思是泛指天下方位,但她身为巫女,侍奉玄冥大神已久,却知道九方乃是神族之圣地,是其缘起之所,亦是天地造化的开端,所有美好妙胜之物都汇集于此。
“那就是说凡人不能前往九方了?”她反问道。
青骁仍旧笑着说:“凡人的女子不行,男子或可凭智勇越过冰山火海,伐食人之木,熔嗜血之岩,通过混沌的考验而得以入内。”
“那么,我若不入你族,就永世不得进入了?”她巧笑倩兮地问。
青骁点了点头。
你看,他也还是有办不到的事。他不可能带凡女进入九方。
那天后来妙弋独自回去了,留下青骁在初遇时的溪边,看溪水潺潺,平缓处倒映着漫天星宿。
半年后,又有人来到了溪边。其实青骁很习惯于妙弋的时常失踪——毕竟是侍奉玄冥的巫女,那两个老不死的向来难缠,所以她一走半年的情形也不是没有过。
等来人走得近了,他却愣住了——那是妙弋,却又不是妙弋。
说是妙弋,因为是妙弋的面目,虽然有些微变化,但每个人独特的生息是不会变的。
说不是妙弋,是因为在他眼前的人再不着长长的雪白巫裙,而是粗麻为裳,兽皮加身,柔软的女萝搓成腰带束腰,满头青丝也结成了发髻——这是北山氏族中成年男子的装扮。
他目瞪口呆。
“我父又纳了火罗氏的女子为妻,为我生下了一个妹妹。”妙弋的声音也变了,低沉而柔和,却不再似往日那般轻俏动听,“她已年满七岁,如今我再不用扮为女子之身。”
青骁怔怔地看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凡人。
然后,他所想到的第一件事却是,玄龟与灵蛇这两个九方神族中的大佬,竟然连男人和女人都搞不清楚?
“虽然对于玄冥大神而言,巫者只要臣服,是男是女皆无所谓,但终究是女子灵性更显,更易通于神明。”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妙弋缓缓说道。
好吧,这不是重点。
“你总算来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只能说这句往日每次再见妙弋时都会说的话。
妙弋莞尔。
“自然要来的。”说着,妙弋取下了背负的长弓,“你可愿为我指点去九方的路吗?”
“你要去九方?”他睁大了眼睛。
“当然。”妙弋理直气壮地说,“神往已久。”
“不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断然拒绝了,但他就是这么断然拒绝了。
“为什么不行?”妙弋惊讶地问,“我非女子,自问亦有杀生之能。”
这他相信,看妙弋箭袋中的箭,支支抖动不已,这是见过血的武器才有的灵性——它们因为感受到了他的灵气而躁动。但是……
“不行就是不行。”他怒吼着,化出了原身。
巨大的,如豹子一般的身躯,面目却还残留着几分人形的轮廓,可那额头上单生的巨目,口中所衔的长尾,无不昭示着他为非人之物。
妙弋后退了几步,眼中略见惊惶。
这是凡人看到他的原身时应有的反应,青骁想,他不应该因此而感到难过。
“吾为九方守土之神,欲入方界,汝须先杀吾,以吾血开道!”从兽身中发出的声音原本就低沉,他衔着尾巴一嘴毛,更是说得含混不清。
但妙弋听懂了,他捡起了长弓,张弓搭箭,指向了他。
凡人之器,也妄想伤吾?他看着这一幕鄙夷地想,却又觉得箭虽然尚未离弦,但他已经感觉到了痛楚——那种自体内透出的痛楚。
最终,妙弋松开了弓弦。
就在同一时刻,青骁发出了震慑天地的怒吼,狂风呼啸而至,飞沙走石,日月无光。
而等这一番混乱结束时,清澈的溪流已经干涸,喜爱人世的神族亦消失不见,光秃秃的河床边,只有凡人的青年提着弓,低着头,似乎在流泪。
青骁回了九方。香花玉树,妙音比翼,婆娑树上结着晶莹剔透的长生果,食之可以忘忧。
他偏不吃。他就喜欢坐在窥视壁前,看着人世的种种,看北山氏一族的境遇,看妙弋取代其父成为新的族长,勇武无双,天下罕匹。
连混沌都说他老是这么看,分明有病。
他闻言恼火起来,抓上石刀给混沌那个团子上再开了道口子。混沌从那个口子里发出一声尖叫又死过去了,诸神族赶紧七手八脚地过来相救,在口子上和了稀泥才让混沌复活过来。
从此,再没人……没神敢说话了。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妙弋被一只巨狼所伤,血流满地,奄奄一息,他终于从窥世壁前跳了起来,意图离开九方。
却出不去了。
火海冰山,食木血岩,甚至像他这样原身为凶兽的神族,其实都不是保护九方的真正力量。
真正保护九方的,是九方本身。
既为天地造化之源,当灭世的大劫将来时,九方之地就会自行封闭,将神族护佑在内,以保证天地灵气不散,就还有重造的那一天。
而如今沉睡已久的古神将醒,每一个九方神族都感受到了那股源自地底深处的震颤。届时古神将撞毁天地间的支柱,天河倾泻而下淹没大地,覆巢之下再无完卵。
人世将被湮灭,而他也出不去了。
再也不能见到妙弋了。
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窥世壁前,却越来越难以寻找到妙弋的身影——古神苏醒前世间出现了种种异象,凡人惊恐不已,混乱不断。北山氏也不能例外。
他找不到妙弋。
直到有一天,他开启窥世壁,光滑如镜的石壁上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出现人世的山峦江河,而是一片刺眼的白光。
巨大的吸力袭来,他不由自主地被吸进了白光里……
“青骁?青骁……”
仿佛雾气一般的混沌不明中,他听见了妙弋的声音。
不是分别时坚毅低沉的音色,而是他所熟悉的,轻快得如同九方的妙音鸟一般的音色。
眼前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是俊俏的眉眼,是盈盈的眼波,是柞蚕吐丝织成的雪白巫裙。
换回女装的妙弋,头戴桑冠,手执柳枝,唇上点着自地下挖出的,殷红如血的朱砂。
见状,他惊恐不已。
妙弋却笑了:“青骁……终于,又见到你了……”
紧接着,她快步上前来,轻轻地,拥抱了他。
黑云在天边翻滚着,不祥的朔风呼啸而过,树木被连根拔起,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北方的大泽之中,云雾蒸腾,灵气沛然。
云雾中隐隐出现了巨大的黑色身影。
玄龟与灵蛇,大神的头颅从云雾中探出来,血红的眼映着岸边跪拜的人群,在人群的最前方,是稚气未脱的白裙巫女。
尔等所求为何?
看在他们一直尽心侍奉的分上,玄冥大神决定就满足他们一次。
“浩劫将至,望玄冥大神念在北山氏一直虔心供奉的情面上,许我族一箭之地,以求避祸消灾!”巫女朗声说道。
神明心中暗笑。灾殃开始时,没有人能够幸免,即便自己赐下土地,这些人也都要死。
他们都要死——万千生灵涂炭,才能平息古神曾经被困于地下的愤怒。
可是,神明还是说:“许尔所求,一箭之地。”
强弓利箭能射得多远呢?他们知道北山氏中最好的射手是谁——那个曾经侍奉过他们的女子。
可是她不在人群里。
“尔等的射手出列!”玄冥大神呼喝着,夹杂着嘶鸣和吐息。
利箭破空而来!神明想要发笑,嘲笑凡人们不自量力,竟妄图求取他们的神域。那支箭,将会在水边落下。
没想到,那支箭,竟然越过了水岸!
利箭鸣空,化成一道银色的光,破开了重重浓雾,冲向玄冥大神庞大的身躯!
神明没有动。
最终,那支箭越过了玄龟的巨甲,落进了水里。
而玄冥大神也终于看清了北山氏的射手——修长而英武的青年,不,那是凡人眼中的样貌,而在他们看来,那是一只初初成年的诸犍,屈身为弓,衔尾为弦,射出了败神的一箭!
“呵,言出必践,言出必践。”玄冥大神发出了笑声,玄龟与灵蛇退回了浓雾之中,“当浩劫到时,便来此泽寻吾等。届时,灵龟的巨甲之上将成为北山氏的容身之地。这将是毁天灭地的大劫之中,最后的一线生机。”
玄冥大神没入了水中,岸上的众人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齐声欢呼起来。
他们向那个青年跪拜,白衣的巫女也用爱慕的目光望着他。
如果是她的话,或许会同意饮下他的血,成为他的族人吧?青骁看着那张和妙弋相似的脸想。
但也只是相似而已,那终究不是妙弋。他的妙弋,早已葬身在召神的巫火中。
曾与神明通者,以己身为薪,焚于巫火,可召神而至。
她又着了洁白的巫裙,结桑为冠,丹砂涂唇,身入熊熊烈焰之中。只为求再见他一面,只为求他相救她的族人。
他说:“你好狠的心,再见便要永诀,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光焰之中,妙弋的脸上有惨然的笑容:“我自然喜欢你,若非如此,何以要扮为男子回到你面前?”
她的身形在慢慢消解——其实肉身早已在巫火中焚化殆尽,只不过此刻连她的灵识都无法支撑了。
女子必须仰赖神明才能进入九方,可我偏不要。君为我心之所向,我能屈身于任何一位神明之下,对于你,却非求并肩不可。
她对他的爱,是令她无比骄傲的东西,不愿掺杂任何一丝居高临下的给予。
多倔强的丫头,可他偏喜爱这样的灵魂。
那么喜欢,做什么都行。
所以,在她湮灭于光焰前的最后一刻,他终究还是答应了挽救北山氏一族。
于是,才有了今日之事。
脚下,人们还在叩拜着,他冷冷地扫视了一周,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高喊声,是那些人的族眷,没有到水边来叩拜神明的老弱妇孺。他们雀跃欢呼,激动于能在大劫中苟延残喘。
他回头看去,一个冰冷的念头浮现出来——
太多人了,氏族的延续不需要那么多人,玄冥大神也不该负担那么多人。没道理他的妙弋死了,他们却能平安喜乐地活着。
于是,他张弓搭箭,回身,放手。
利箭破空而至,那道银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人群正中,欢呼变成了哀号。
会有人死的,会死很多很多人,但还是会有人活下来,只不过活下来的也将永远带着伤痛的烙印。
正如他的心上,永远烙着妙弋。
朔风卷重云,地脉初动,不周将倾。
乱世,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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