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出鸡鸣,天色尚浅,吴家门外却来了两个女子,绿衣女子吹灭了手中灯笼里的烛火,伸手叩响铜环。
吴家的下人来开门时,眼睛因彻夜未眠而显得通红,他打量着门外的两个女子,有些疑惑地问:“两位姑娘找谁?”
萱苏说:“听闻府上求医,小女萱苏,这是我的丫鬟绿姬,求见贵府老爷夫人。”
萱苏递上帖子,吴家估计是早就交代过她会来的事,下人听闻后脸色即刻转变,恭敬地将人请了进去。
吴员外与夫人早就等在正堂,见到萱苏后急忙将病情说了一番。
原来是吴府的小姐身染怪病,看遍了大夫,却无一人能看出是何病,自然也无法对症下药。那病已有半年,小姐因病痛折磨卧床多日,夫人拿着帕子拭泪:“原本好端端的,谁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染上这种病了,萱苏姑娘若是有法子相救,还请千万施以援手,哪怕倾家荡产,我们夫妇也在所不辞。”
萱苏听完,放下手中茶杯,说:“具体病情还要见过方知。”
吴员外安抚地拍拍夫人的肩,起身对萱苏说:“姑娘这边请。”
吴家富贵,小姐的绣楼自然也是锦绣华美。待到了小姐闺房门口,吴员外停下了步子,吴夫人领着萱苏进去。
床幔中女子纤弱的身影影影绰绰,丫鬟轻声开口:“小姐,大夫来了。”
突然,床幔中传来啜泣声,那女子扭过身去:“不、我不要见人!我不要见大夫!”
吴夫人劝慰良久,吴小姐才点了头,却还是担心,在萱苏走过来时又忍不住低泣:“你见到我这个样子,肯定也要像她们一样被吓得魂飞魄散。”
吴家小姐的病来得奇怪,遍寻良医不得治愈,吴员外夫妇病急乱投医,找了不少江湖郎中,奈何运气不好,遇到的江湖郎中医术与医德都好,不仅治不好病,吓得拔腿就跑,出去还胡说八道。萱苏来之前在姑苏住了几日,自然听到了外面的流言蜚语,传得最多的便是–吴家小姐被鬼怪看上了。
萱苏掀开床幔,一个曼妙的女子靠坐在床头,白皙的面容上密布了清晰可见的血丝。那血丝一路向下,蛛网般蔓延进白色中衣,直到从裸露在外的手背延伸而出。
一个美貌的妙龄少女身上忽然冒出这血色蛛网–看着的确够触目惊心。
身旁的丫鬟俱是低下头去,萱苏却视线都没有闪避一下,她目光浅浅淡淡地落在吴小姐身上,仿佛看到的并不是一个类鬼的恐怖少女,只是一个寻常的病人。
吴小姐当即就泪眼朦胧了–太久没被当正常人看过了。
萱苏伸手抚摸上她的面容,手下的触感宛如一匹光滑的绸缎,那些眼中看起来像是浮在表面上的血丝其实并非真的凸出在外。她收回手,问:“吴小姐,你这样是从何时开始的?”
吴小姐点点头道:“这要从半年前爹爹的寿宴说起了……”
二
姑苏吴家,也是城中有名的富户了,吴员外的官虽是捐的,没有实权,但平日乐善好施,外人称呼一声员外郎倒也有几分诚心。
吴员外做四十寿辰,在家中宴请亲友,众人都知道他家中有一位千金,长得十五六岁,正是妙龄婚配之时,吴员外夫妻对她爱若珍宝,呵护备至。据说吴小姐长得也极为美貌,于是这做寿就不仅仅只是做寿,心思活络的都带上了自己的孩儿。吴夫人左看右看,看中眼了好几个,又不知女儿是否喜欢。他夫妻二人是最在意女儿的心意的,因此吴夫人便去了吴小姐房中。母女俩嘀咕了好一会儿,吴夫人再出来时,身旁便跟了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
吴员外瞪了贤妻一眼,到底没责备她们,只是对俊秀的小郎君道:“仔细些,别叫人发现了你调皮。”
于是那日,吴夫人身旁便跟了一位“远房外甥”,这位远房外甥能说会道,八面玲珑,时常出言引得大家开怀大笑。自然,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吴家小姐了,只是没人拆穿。
寿宴之后,不少人家向吴员外提亲,吴家千挑万选地,倒是真挑出一位品貌上佳,家世良好的人来,两家便交换了生辰八字,互相送了礼。
就在即将商量良辰吉日时,未来姑爷忽然于家中暴毙,而后,吴小姐的恶梦便也开始了。
雕花床上,吴小姐掩面啜泣:“他去世那晚,我梦到了他,第二日醒来我便成了这个样子,如今药石无医,生不如死。”
吴夫人将吴小姐抱入了怀中,对萱苏说:“大夫我们找过,高僧我们私下也请过,可不论是吃药还是做法,都毫无作用,听闻姑娘专治疑难杂症,还请救我孩儿一救。”
萱苏扶起吴夫人,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刀,对吴小姐说:“小姐忍忍,我要取点血回去。”
吴小姐忍痛放了血,待到萱苏离去时,她才伸手握住吴夫人的手:“娘,这位姑娘真的可以救我吗?”
吴夫人爱怜地抚着她的头:“我儿放心,这是你姑母介绍来的,还记得你那昏迷三年不醒的表哥吗?便是这位姑娘治好的。”
话虽如此,吴夫人心中亦没有底。虽然萱苏山庄近年来名头很大,据说山庄内能人异士无数,庄主萱苏姑娘更是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但是这姑娘看着这般年轻,真的能救她女儿吗?
萱苏离开吴府,坐上山庄派来接她的马车,随手将取来的血碗放在一旁,丫鬟绿姬问:“这个没用?那为何要取血?”
“我不取血做做样子,他们岂能安心?”萱苏盈盈一笑,继而沉吟道,“我们去一趟暴毙的姑爷家中,看看半年来他们是否过得好。”
三
曾与吴小姐定亲的人家姓赵,亦是商家,做的是香粉的生意,姑苏的小姐夫人没有不用赵家出的香粉的。
赵老爷风流,家中子嗣众多,正室膝下一子一女,少爷名赵鞍,便是与吴小姐定亲的那位,据说也是人才风流,满腹诗文,赵老爷对其寄予了极大期望。自打赵鞍去世,赵家就没了往日的喧嚣热闹,下人们说话都不敢大声了。
萱苏和绿姬高来高去的,在赵家出入没人发现,两人悄无声息地躲在墙边。房中住的是伺候大夫人的丫鬟,其中一个小丫鬟刚因不小心打碎了茶杯而被嬷嬷扇了两巴掌,她的小姐妹正在给她脸上涂药,边涂边安慰那丫鬟:“我说让你小心些吧,你怎么就打碎了茶杯呢。”
“我还不够小心啊?人家要挑错,我也没法子。”
原先说话的丫鬟叹了口气:“唉,夫人最近精神不济……你忍着点吧。”
被打的丫鬟捂着红肿的面颊道:“最近夫人总是梦中惊醒,喊着大少爷的名字,姐姐,你说会不会是大少爷的魂魄来索命了?”
话未说完,就听到嘘声:“以后不可再胡说,叫人听到了就不是一巴掌的事了!到时候把你卖到勾栏院去,有你的罪受。”
之后房中便没了声音,萱苏摸摸下巴,让绿姬潜伏在赵府:“你盯一下赵夫人,若发现异状,回来告诉我。”
三四日之后,绿姬回到山庄,萱苏问:“查到什么了吗?”
绿姬说:“那赵家的大夫人整日在祠堂念经,我扮鬼在祠堂窗外飘了几次,吓得她差点尿裤子,叫着什么:‘他来了!他回来报仇了!’”
萱苏心思一转,说:“那大夫人要是真害怕,估摸着这几日就要去寺庙里求神拜佛了,届时你我跟着去一趟,指不定还会知道什么内幕呢。”
绿姬点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对了,那吴家又派人来催了。”
萱苏咬破手指,拿出一个白玉瓶子来,将血滴入瓶中,递给绿姬:“若再来,就将瓶子交给他们。”
既非人间疾病,便不能以药石医治,她的血有奇效,能抑制吴小姐的病症。
绿姬接过瓶子,若有所思。
果不其然,不出几日,赵家的大夫人便带着丫鬟去了姑苏香火鼎盛的寺庙。看她那落荒而逃的模样,仿佛自己住的地方不是遮风挡雨的家,而是个魔窟。
萱苏站在人群中,轻声道:“这倒是有趣了,还真有为人母者这般畏惧孩子的鬼魂的。”
萱苏跟着大夫人去了寺庙,看她熟门熟路的架势,过去想必是常来。住持知晓赵府中事,对大夫人又是一阵劝慰。
是夜夜深,大夫人念经到深夜,丫鬟伺候着她宽衣入睡,吹灭了灯。没多久,大夫人便看到窗户的墙纸上倒映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那人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是往房间走来的样子。
大夫人一声尖叫:“翠红!拂绿!快快快!点灯!点灯!”
这么一闹,便惊动了住持。大夫人对着匆匆赶来的住持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师救我!”大夫人近乎崩溃,以手掩面,泪痕满面,“又不是我害的他!为何他要日夜来找我!我对他还不够好吗?九儿毕竟是我的亲女,即便我对她好些,又有哪里好被人记恨的?”
闻言,房间外,萱苏和绿姬对视一眼。萱苏轻声道:“这赵鞍难道不是大夫人所出?不过,绿姬啊,你是不是太过分了?我只是叫你随便飘一下,你看你把人吓的。”
绿姬说:“我没去吓人。我还没来得及过去,那位夫人就叫起来了。”
两人举目四望,夜色浓重,身旁只有风呜咽而过,仿若魂魄啼哭。
四
大夫人受到惊吓,在寺中大病一场,整个人都轻减了一圈。她在小佛堂对着佛祖念经的时候,萱苏就坐在房梁上,听她嘀嘀咕咕着过去的事。
经过打听,萱苏才知道,这赵鞍是抱养在大夫人膝下的,却并非大夫人所生。大夫人对赵鞍早些年也是用心,但在赵鞍八九岁时,大夫人有孕,虽说生的是个小姐,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岂有不疼之理,对赵鞍便疏忽了一些,但也一直可算用心。
及至赵鞍长大,未叫赵府失望,玉树临风,满腹诗书,待人接物亦是很好,唯有一件让家中人难以启齿–赵鞍是个断袖,喜龙阳。家中给他塞了好几个美貌的通房丫鬟,他通通不碰,只爱着自己的贴身小厮,气得赵老爷大怒:“这等事你私底下偷偷做,我们便当瞎了没瞧见,你还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叫我老赵家的面子往哪里搁?”
于是,赵老爷命人将小厮抓了起来,胁迫赵鞍成亲,若是不答应,便杀了小厮。
那时,恰逢吴员外做寿,赵府见吴员外家的小姐八面玲珑,能说会道,便起了心思。
至于那小厮,为了绝赵鞍的念想,在婚期定下来后,赵老爷就派人把小厮捆起来沉入了河中……
佛前,大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们也是为了鞍儿,若是你真的和鞍儿有情,就不要再为难我们了!”
烛火摇晃,念珠转动,萱苏看一眼垂目的佛祖,那慈悲的微笑仿佛都变得嘲讽,原来绿姬偷听到的“他回来报仇了”说的并不是赵鞍,而是赵鞍的小厮啊。
然后,她便无声地离开房间。
绿姬提着灯笼等在寺庙长阶的那头,萱苏蹦蹦跳跳地往下走,忽而,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阿弥陀佛,夜深露重,姑娘还是不要夜间出行比较好。”
那边,绿姬手中已提了双刀,警惕地看着住持。萱苏对着住持双手合十,开口却道:“佛门清净地,怎会有危险?”
住持长叹一声:“人心难度,佛门是洗涤污垢的地方,怎会是清净地,更容易招惹不干不净的东西。”说罢便转身离去。
绿姬瞅着萱苏,道:“这和尚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杀不杀他?”
萱苏伸手打了她一下:“小姑娘家家的,就知道打打杀杀!走吧,我们去找那条沉了小厮的河。”
那一晚,赵老爷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又回到了儿子定亲后的那一晚,他的鞍儿跪在他的面前,眼中都是期盼:“父亲,求求你放过阿清吧!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他了!”
他满口答应,却在夜深人静时带人将捆好的阿清丢入了河中。
当夜,阿清奋力挣扎,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即便饱受折磨,憔悴消瘦,浑身污垢,但哭起来的样子仍旧惹人怜惜,即便是赵老爷,心里也忍不住叹息。
“你是我从家奴中千挑万选出来给鞍儿做陪读的,可你却恃宠而骄,勾引主人,败坏我赵家的门风。今日这般都是你的命,你不要怪我。”
河水冰冷湍急,赵老爷手一挥,两个下人便抬起阿清,丢入了河里。阿清最后看他的眼神憎恨阴冷……
赵老爷一下惊醒,胸口剧烈地跳动,脑海中全是那双流出血来的眼睛。
他叫来丫鬟换了汗湿的衣裳,对着虚无的空中说:“你到底想怎样!鞍儿都已经为你死了,你难道还想要把我们全家都杀了不成?”
房中烛火摇晃,一下熄灭,不多时,从赵老爷的房中传出一阵尖叫声。下人匆匆赶去,推开房门,便见赵老爷倒在床上,浑身是血,双目圆瞪,人已经没了气息。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老爷死了–”
赵府顿时大乱。
待人群散去,赵老爷的房中无人后,萱苏才进去。她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在床上找到了一条细细的蛛丝。
她伸手滑过那根蛛丝,道:“还是新鲜的。”
绿姬道:“我去追。”
绿姬的表情很臭,她自负武功高强,却把凶手追丢了,这让她的脸上无光。
萱苏却不在意,好马都有失蹄的时候,何况人?
五
萱苏再去吴员外家,吴员外对她就有些供奉佛祖的意味了。
吴小姐的病虽未痊愈,可身上的血丝却淡去了许多,兴许是知道得救有望,人亦恢复了些过去的开朗,天气好的时候也会戴上面纱出去晒晒太阳了。
见到萱苏来,吴小姐十分欣喜,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巴巴地看着萱苏。萱苏问她:“你今日可还想起了什么事吗?比方说在你生病之前,是否见过什么动物,或者被什么东西咬过?”
吴小姐初时还未想到什么,仔细思量之后,一拍手,道:“有蜘蛛咬过我的手背!”
她自幼爱养宠物,却极怕蛇虫,房中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边边角角的地方更是让丫鬟们时时清扫注意,一年到头见不到一两次蟑螂。可定亲前一天,她的房中却出现了一只拇指大小的蜘蛛,在她梳妆时跳到她的手背上,对着她狠狠咬了一口……
吴小姐伸出食指,指着指尖说:“就是这儿。”
萱苏握着吴小姐的手,心想,又是蜘蛛,这蜘蛛与赵府或是吴小姐,到底有什么纠葛呢?
是夜,萱苏坐在赵府外的树上,绿姬坐在她身旁问:“那蜘蛛真的会来吗?”
萱苏说:“等等看吧。”
但等着等着,两人便都睡着了,直到深夜时被一声尖叫吵醒–“大夫人死了!”
萱苏从梦中惊醒,方睁开眼睛,便看到一道黑影飞快地朝城外掠去,她忙推醒还在死睡的绿姬:“快。”
绿姬俯下身去,将萱苏背起,飞快地向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跃去,绿色衣裙在黑夜中仿佛一道绿光。
萱苏回头看一眼赵府,偌大的府邸静静地立在夜色中,仿佛要被浓重的夜色吞噬。
姑苏城外山峦起伏,黑影消失在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绿姬将萱苏放下,脚步声窸窣,惊动了山洞中的人。
“谁?”那山洞中传出一个男声,继而一道瘦弱的身影走出来,月光下,他有一半身影被掩在洞口黑色的阴影中,“你们是谁?”
他吐字干涩艰难,显然是还在熟悉语言的过程中。萱苏看向绿姬,绿姬点点头,是她在赵老爷梦中见到的阿清没有错。
“赵府死了三个人,吴员外家的小姐身染怪病,这些是你做的吗?”
平地乍然而起大风,枯叶卷着碎雪拍打萱苏的面容,她一时不防,伸手去挡碎雪枯叶,却见洞口已没了阿清的身影。
萱苏一怔,继而苦笑。她向来少有失手,不想这次托大,竟然让人从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萱苏刚想让绿姬背着她去追,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阿弥陀佛。”
萱苏回头看,是前几日有过一面之缘的住持。
那和尚戴着斗笠,拿着禅杖,看向洞口道:“两位女施主,这个东西与老衲有些纠葛,不知是否可以让老衲助两位施主一把,也当了却这段孽缘?”
六
佛门清净地,度的都是人心,但来拜佛的并非都是虔心的信徒,来上香的人所求也未必皆坦荡。
有人亏心事做得多了,良心不安,希望得到救赎;有人贪心不足,求财求利不惜谋害他人性命。即便寺中僧人日夜诵经超度,亦度不完人间欲望,终于,那些欲望纠结挤压,最后化成了一只小小的蜘蛛。
老和尚回忆起三年前,也正是他第一次见到赵夫人时,她带着赵鞍与一众下人前来上香,祈求家宅平安,他们来得不巧,正好是蜘蛛出世那日。
由人的恶念凝聚而成的东西能是什么好物?蜘蛛一出世,僧人们便动了杀意,哪知那东西亦有灵性,仿佛知晓僧人们动了杀意,逃窜出了寺庙。
“老衲追出去,便见到它冲入了赵少爷的书童身内,便没有立即动手。之后,老衲几次去赵府,见那东西一直没有害人,老衲亦有好生之心,便放了它一马。”
可谁想到,赵老爷会把家中小厮沉河呢。赵鞍忽然去世,他就疑心是蜘蛛搞的鬼,也下山搜寻数月。那东西倒也机灵,察觉到他的追捕,安分了数月,及至他回山,便又出来作恶。
住持长叹一声说:“到底是我寒山寺出去的妖孽,若是施主首肯,老衲想亲手给他一个结束。”
萱苏问:“也就是说,真正的阿清已经死了,现在那副身体之所以能够活动,只是因为蜘蛛在他的身体中?”
见住持点头,萱苏爬上绿姬的背:“大师,死的不仅是赵府的人,吴员外家千娇百媚的小姐也还深受其苦,你若要除妖,可得迅速些。”
夜风萧瑟,绿姬驮着萱苏跃向远方,萱苏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林木间的住持。
绿姬说:“我就说那蜘蛛怎的能耐这般大,原来是出身佛门,你说,会不会是就是那些和尚养的?”
萱苏嗤笑:“他们要真敢这么做,只怕第一个容不下他们的,便是那一座座泥塑的菩萨。”
然后,萱苏盘腿坐在绿姬的背上,两人消失在了夜色中。
其实,萱苏也有疑问,若真如同外界所说的那般,阿清与赵鞍相爱,为何他杀的不是即将嫁入赵府的吴小姐,而是第一个对赵鞍下手?
难道是爱之深恨之切,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不想活了?可外头关于赵家少爷暴毙的传闻并不好听,七窍流血而亡,这可不像是爱侣之间会做的事。恐怕还有内情。
姑苏城的赵家一连死了三人,流言蜚语漫天飞,城中人心惶惶,就担心是不是有什么瘟疫要传出,赵府的香料铺子十家有九家无人光顾,生意一落千丈。府中亦无可以主事的年轻人,便只能请族内长辈出山镇场面,风声也传入了吴员外的耳中。
吴员外虽心中有疑惑,到底还是去了寺庙咨询得道高僧,但寒山寺的住持已经下山去了。
“大师去了何处?”
寺中小沙弥念了一声佛,道:“去往城内了。”
闻言,吴员外不由得沉思。
不多时,吴员外一家果然听闻住持在赵府做法,收服了作乱的东西。府中亦派了下人去查探情况,下人回来后比划着说:“这么大一个怪物,黑漆漆的,八个手,好生可怕……”
吴员外感慨万千:“原来真是妖孽作乱,唉,可惜了赵府,竟就这样凋零了下去。”吴员外想了想,又对下人说,“去,趁着大师还没走远,赶紧请大师过来一趟。”
吴夫人不解地问:“老爷,为何要请大师啊,莫非咱们家里也有妖孽?”
吴夫人说完,脸色煞白,吴员外道:“你看咱们女儿的病,是不是与蛛网很相似?那赵府的妖孽说不定对女儿做了什么。”
萱苏来时,便看到住持与吴员外在说吴小姐的病情,吴员外脸上尴尬,他知道有些医者最憎恶的便是别人插手自己的治疗,可他一颗老父亲的心哪,真是急得不行了。吴员外张口欲言,住持却已开口:“有姑娘在此,员外郎实在不必再请老衲。”
有寒山寺的住持担保,吴员外终于放下心来,又给萱苏赔礼道歉,萱苏皮笑肉不笑地接了一盒黄金离去。妖孽既除,这蛛毒便好解了,她让绿姬回山庄,让庄内的大夫开了一副药,差绿姬送了过去。
吴小姐服下药后的第三天,身上的蛛网褪尽,绿姬回来后道:“此事终于了了,庄主,我们是否也该换一处地方了?在姑苏城外十年了,咱们一庄子的人容颜都未老去,再待下去,只怕寒山寺那群老和尚要对付的就是我们了。 “
萱苏却说:“不急。”
猫有九命,兔有三窟,她不是第一回遇到作乱的蜘蛛,知道这玩意儿分身无数,它能跑到阿清的身体中,焉知不会跑到别人身体中?
老和尚多年吃斋念佛诵读经书,道行是高,但从让蜘蛛跑掉的前事看来,就知道脑子不好使,谁知道收的那东西是不是蜘蛛的本体?
若不是,现在最危险的就是吴家小姐,毕竟,蜘蛛出手后只有吴小姐一人没有死。
七
萱苏时常会去找吴小姐说话,吴员外对她是百般应承的,也乐得女儿与她来往。
吴小姐心善,在后院养了一堆猫狗与兔子。也不知道她怎么养的,那狗虽然总是盯着小白兔,馋得流口水,目光和狼一样发光,却没扑过去啃上一口。就是兔子总是被吓,胖不起来,萱苏摸了一把,全是毛和骨头。她舔舔嘴角,那兔子不知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瘦骨嶙峋的小身子板吓得一哆嗦。
吴小姐从萱苏手中抱走小白兔,说:“这兔儿可聪明了,我准备将它抱在身旁养着,否则总要被坏东西吓到。”
萱苏时常见她对着兔子发呆,长吁短叹。闺中少女,心思如同白纸一般摊开,全都写在了脸上。自己这种初来乍到的人都注意得到,何况吴员外夫妇?
那却是不可能的,萱苏曾无意间听到吴夫人对吴小姐说:“爹娘知道你的心思,可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你要去哪里找他?我儿,算了吧,就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过了吧……”
吴小姐委屈得眼泪都掉下来:“赵府那样的人家是配得上我,可他们少爷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徒,还好龙阳呢!”
赵府出事后,生意一落千丈,过去压着的旧事便都爆发了出来,吴员外每每出门,遇到老朋友们,思及过去自己夸口的未来女婿,总也要面红。但为女儿寻找良婿的路却又坎坷异常,不知为何,但凡姻缘有些苗头的,不出几日,那些男子便要出事,断手断脚还是轻的,有一个一脚从山上滑下,磕坏了脑门,从此痴傻……
吴小姐的姻缘便也耽误了下来。
萱苏瞧着有意思,绿姬奇怪的是,一个人的命格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改变的,天煞孤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吴小姐看起来是个有福气的人。
萱苏道:“若要知晓经过,还需再去查探一次。”提着铁锹,对绿姬说,“绿儿,如此良辰美景,你我携手去刨个坟如何啊?”
月光幽静,深山孤坟,老和尚竟还为阿清的肉身立了墓碑。
萱苏提灯,绿姬拿着铁锹往地下一铲,泥土四溅。她一边掘人家的坟,一边还听罪魁祸首在一旁念叨:“你轻点啊,万一铲到人家的身体怎么办。”
绿姬翻白眼,你连人家的坟都掘了,还担心人家的身体?身体已经死了,还能感觉到痛还是咋的?
热火朝天地将尸体掘出来了,萱苏也只拿走了尸体上的一片衣角,又让绿姬把土填回去了。
蜘蛛在阿清身体中生活了那般久,总会留下些气味来,追寻着这残留的气味,便能看到阿清生前的记忆片段,兴许也能知道蜘蛛这般行事的原因。
八
萱苏席地而坐,让绿姬在一旁护法,她便点燃那片撕下来的衣角,月下入梦。由袅袅的白色烟雾牵引着,她回到了阿清的记忆之中。
许多片段闪过,少年阿清因家贫被卖入富户家中为奴,因瘦小而饱受其他下人欺凌,虽贫弱却挡不住天生聪慧,偷偷旁听先生教学便学会了识字作画,偷听少爷背书便记住了内容……
终于,少年的天赋引起了主人的注意,他也被选为少爷的书童陪读。得知消息时,阿清欣喜一场,却不知道,他恶梦也从此开始。
锦绣华章非我有,天机妙论非我出。
他的天赋才华成了少爷前程的踏板,他认了,谁让此身为奴?
可折辱了他的才华尚且不够,年华渐过,他亦一日比一日清俊,少爷看他的眼神也一日比一日不同。终于,他被迫雌伏在了别人的身下,彻彻底底沦为了玩物。
主人家憎恶他让少爷迷了心智,可有谁知,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努力地逃过,被抓回来之后面临的是更多非人的折磨。他不甘心一生都这样过,准备了许久,要与赵鞍鱼死网破,但府中戒备森严,他不可能得手,只好按捺自己,与赵鞍虚与委蛇,假装深情。
终于,他等到了一次绝好的机会。
夫人去寒山寺祈福,他求少爷带他一起去。在寒山寺后的林中,阿清灌醉了赵鞍,准备将他丢下山去。便是在这时,一道黑影朝他冲来,他眼前一黑,便晕死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赵鞍已经不见了,而他躺在一处房中,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大雨,一个妙龄少女坐在窗口,捧着手炉抱着一只小白兔。他声音嘶哑,张口道:“这位小姐……”
那少女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你醒啦?我在林中捡到了你,你是谁家的啊?怎么睡在那里?”她走过来,伸手擦拭着他的额头,见他傻愣愣地盯着自己看,羞了一下,嗤笑道,“呆子,不管你是谁家的,反正你染了风寒,正烧着呢,你好好休息吧。”
那是第一个对他笑的姑娘,也是第一个不因他身份贫寒而变色的姑娘,她从不问他是谁,却在赵鞍派人接他离去时说:“那里离悬崖好近,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寻死,可我还是觉得,活着比死要好。只要活着,终有一日你会看到,这份痛苦最后成了过去。”
她是这样好的一个女子,让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当一个梦。
即便不知她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
他渴望着少爷成亲后能获得自由,却不想,等待他的只是死亡。阿清的恨,在沉入水中的那一刻,随着他眼角流下的血泪扑面而来,震动了萱苏的心神。
萱苏睁开眼睛,月光仍旧清幽,子夜仍然深沉,秋风萧瑟起四方,她站起身,轻叹了口气。
阿清不知道,若是他活着,他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哦,不,或许,比起让她知道他是别人的宠物,他大概更愿意选择去死吧。
绿姬听了萱苏和她说的故事后,皱眉道:“所以,阿清死后,蜘蛛继承了主人的意志,因恨杀了赵府的人?但对吴小姐呢,他不会是为了让吴小姐不要嫁人吧!”
萱苏说:“走,去寒山寺后的林中看看。”
那一日,萱苏果然在山崖边上找到了“阿清”,她问他:“你想要和吴小姐在一起吗?”
他错愕良久,重重地点了点头。
九
小巷深处,酒与红枫。
阿清的一生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在入赵府之前,虽清贫却快乐,那时,他的父亲是个沽酒小贩,总是起早摸黑,行走在小巷里;一是在入赵府之后,虽不必忍受饥饿,却从未有过长久的欢喜。若是可以,他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回去幼时,这样,在遇见她时,虽然卑微,却不必沉默。
青鱼街的枫叶酒肆,是姑苏城市井之地名声最响的一家酒肆,可开张的时间却只有短短三年。
枫叶酒肆的东家颇为神秘,鲜少见人,可见过他的人都道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自打半个月前,枫叶酒肆就开始遣媒婆去往吴员外家,说是他们的东家在寒山寺中对去上香的吴小姐一见钟情。
旁人纷纷劝诫这位东家:“那吴小姐是克夫的命,您不知道,那真是沾染上谁谁就出事啊。”
但不论别人如何说,东家却是铁了心要求娶。
这些年的人情冷暖,吴员外是见多了,已经放弃了找个可心的女婿的想法,想着真要不行,他就自己养着女儿一辈子。
他虽也欣喜女儿有人求取,可终究还是担心日后出了事,女婿心生怨怼,便道:“贤侄,我女儿她……三年未出门了。”
年轻男子却说:“六年前,寒山寺外承蒙小姐搭救,余一直记挂在心,只是当时家贫,不敢痴心妄想,如今总算有了些积蓄,还望员外郎让我与小姐一见。”
吴员外错愕片刻,颤抖地站起来,凝视着他说:“是、是你?”
那一日,当吴小姐见到求娶她的人是谁时,她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唇。
阿清走上前去,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小姐,如你所言,我熬过了最难的时候,我来找你了。”
三月后,吴小姐出嫁,红妆铺满了整个姑苏城。萱苏让绿姬送去贺礼,那样人头攒动的日子里,她戴着幕离,站在人群中,看着那喧嚣的场景,不由得面带笑意。而她身旁,不知何时来了一位手持禅杖的和尚。
萱苏说:“到了这个时候,住持你不会是想学法海,来个帮打鸳鸯吧?我花费了那么多心思教他当一个人,你要是敢毁我心血,就算是住持你,我也不会放过的。”
和尚注视着不远处骑在高头骏马上的新郎,眼神复杂:“老衲只是在想,蜘蛛与阿清,到底谁是谁?”
萱苏笑说:“那有什么所谓呢?”
蜘蛛不通人意时为了逃命入了阿清的身体,从此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吴小姐遇到的阿清本就是他们两个的合体,蜘蛛继承了宿主的全部记忆,谁又能说得清,他是谁呢。
但他总归就是他吧。
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作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