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棺之谜

时间:2020-11-16 17:24:02 

田雪梅

1.峻岭难题

通化境内有一条江,今名“浑江”,旧称“佟佳江”,听着很是文雅,但它曾无情地吞噬过不少鲜活的生命。不过,大多数人是在江中捕鱼或洗澡时意外身亡的,若说主动跳江求死,张大公子算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张大公子跳江是1944年夏天。

那时,太平洋战争局势渐渐明朗,日本正加快速度,从中国东北掠夺物资。年初,“满铁”决定修建一条通化直达朝鲜的铁路。

“满铁”全称“南满洲铁路株式会社”,是日本政府在中国设置的特殊机构。别看它表面上是个铁路经营公司,实际上还涉足政治、军事和情报领域。

铁路的起点是通化,它北邻长春,南接奉天,东面便是朝鲜,地理位置绝佳。日本意图借道朝鲜,将钢铁、煤炭、木材等资源运回国内。但通化四面环山,崇山峻岭连绵不绝,要在这里建设铁路,工程难度可想而知。

话说通化街上有个吉祥饭店,老板姓张,有两个儿子。大公子叫“吉”,二公子名“祥”。常见的是老二,老大平时在奉天姑姑家。那段时间张夫人病重,张吉这才回到通化,守在母亲床前尽人子之孝。家和饭店相距不远,赶上饭点儿店里忙不开,张吉也会去帮帮忙。

这天,一个在满铁工作的中国老客进了店,张老板热情地打招呼:“有日子没见,听说铁路要开工,还以为您跟着进山了。”

“一时半会儿开不了,高茂岭的事还没解决呢!”老客边说边找了一张空桌坐下。

张老板亲自从柜台里拿了酒杯过来:“怎么还没解决?不就是打个洞穿过去,有那么难吗?”

老客笑了:“瞧你说话就是外行,那不叫洞,叫隧道。本来打隧道不难,可是一测量,岭南的路比岭北高了二百多米,从岭南打入口,岭北的出口就悬在半空;要是从岭北打入口,就相当于一直在挖地道,永远出不来,你说难不难?”

张老板眨着眼睛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哦,这么说是不好办。”

“没那么难,有办法的。”不知是谁插了一句,二人循声一看,大公子张吉边收拾桌子边漫不经心地说。

张老板立马厉声喝道:“哪说话哪有你,见过火车吗?知道火车在哪儿跑吗?少多嘴,好好干你的活。”

张吉讪讪地笑了一下,端着收拾完的碗碟去了后厨。

老客看着那年轻人的背影,一伸手,拉着张老板在自己身边坐下,悄声言道:“令公子懂隧道设计?他要是真有办法,可别藏着掖着,这可是发财的好机会。告诉你,上个月,总部派下来一个叫小野的设计师,社长很重视,还专门给他安排了助手。小野看过高茂岭也没辙了,说要请他一个姓释的同学一起设计,现在人还没请到,等过段时间人家来了,你们可就没机会了。”

张老板“嘿嘿”笑了几声:“您别听他的,他不懂,在那瞎说呢!行了,咱不说这事,店里刚到的烧刀子还没开封,按老规矩,来半斤?”

老客一听烧刀子,两眼登时放亮:“来半斤,再好好整盘下酒菜。”

“给您来个炸三样。”说罢,张老板站起身,亲自去开酒坛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此时,店堂西南角位置正坐着一个人,头戴礼帽,身穿西装,三十多岁的样子,棱角分明的脸上,眼睛鹰一样锐利,正暗暗窥视着里外忙碌的张大公子。他叫木村,是小野的助手,也是满铁的情报人员。经过多年训练,木村职业嗅觉很灵敏,听到那句“没那么难”时,他心头一惊,赶紧回头去看谁这么大口气,没想到,看在眼里的竟是一个跑堂伙计。

一番打量之后,木村断定,那人绝不是普通伙计,他眼不尖、嘴不甜、腿不勤,干活时伸出来一双细皮嫩肉的手。木村又留心观察和倾听了一阵子,他明白了——这是张家大公子,难怪一副读书人模样。不过,即便这小子懂点工程设计,水平能高得过小野?连小野都挠头的事他却说不难,可信吗?

木村思来想去,最后決定:先查查张大公子是干什么的,如果真是干这行的,别管他是老猫还是小猫,让他抓抓耗子试试。小野那个姓释的同学至今也没找到,社长每天都在催,万一张大公子真有奇思妙想能解了难题,自己不但省去了找人的周折,一番推荐之功也是少不了的。

出饭店右走不远就是张家,木村向几位老邻居打听张大公子的情况,没想到,大家都说不熟悉这张家老大,只知道他从小身体不好,跟着姑姑去了奉天治病,很少回来。木村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决定先把人抓回去,肚子里有几两油,捏一捏就知道了。他再次来到饭店,此时已过饭点儿,客人不多,柜台里,张老板在扒拉算盘珠子算账。

木村看着张老板,脑子里忽然想到小野:疏忽了,这事应该先跟小野汇报,自己的公开身份毕竟是他的助手,贸然带回去一个声称高茂岭的问题不难的人,非让小野误会不可。木村庆幸自己没有莽撞,折身出了饭店。

张老板停下手,目光从老花镜镜框上方探出,看着那个像风一样刮进又刮出的背影,怔了一下。

木村回到公司,向小野做了报告。小野对张公子其人也产生了兴趣,他嘱咐木村不能用强,应该好言相请。张公子是不是真的有才学,小野要亲自去鉴别一下。

第二天,小野独自去饭店会了会张公子,小野如何鉴别又如何对其好言相请,不得而知。总之,张吉答应试着设计一下,不过他提了个要求:做设计得常驻现场,但现在母亲病重,大夫说挺不了多少日子,这段时间自己不能离开,一定得给母亲送了终才能安心工作。小野当时就同意了。

2.公子跳江

一个月后,张夫人撒手人寰。小野和木村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赶来吊唁,整个葬礼他们更是全程陪同,木村的两只眼睛紧紧盯在张吉身上,生怕他找机会跑掉。

张夫人下了葬,木村当即就要带人走,张吉却跟小野说:“按照旧俗,下葬三天后圆坟,圆坟后我就跟你们走。”小野觉得也不差这三天,随他吧。

圆坟那天,木村不放心,一路跟着张家父子上了山。直到中午,张吉才辞别家人,跟木村先下了山。

山下不远就是佟佳江渡口,火辣辣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渡口一个人都没有,江面也是安安静静,渡船都靠了岸,只有成群野鸭肆意在波光中嬉戏、捕食。

小野的车已经停在那儿等着,木村带张吉走到车前,他松开抓着张吉的手去开车门,这时,一个人影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进了佟佳江,木村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身边的张吉——人已经不见了。

千算万算,木村没算到张吉会跳江,顿时,他心头蹿起怒火:张吉明明宁死不肯合作,还假意欺瞒,戏耍他们!木村掏出枪对着江面就要扣动扳机,小野却冲下车,眼疾手快地抓住木村的胳膊一抬,子弹飞向了天空。

小野夺下木村的枪扔到一边,嘴里喊了句:“先救人!”话音未落,小野也跳进了江中。木村冷静下来想,事关高茂岭隧道的设计,不能意气用事,的确得先把人救上来,这笔账可以慢慢算。不过木村是个旱鸭子,不敢下水,他只得站在岸上高声呼救。

张老板和二儿子张祥刚离开墓地就听到一声枪响,爷俩情知不妙,忙向渡口飞奔。江岸上,木村扯着嗓子呼救,江水中,小野在四处寻人,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爷俩顾不得危险,也跳进江里,边喊边找。

此时,从江对岸的窝棚里走出来一个老汉,他听到喊声,再看看江面的情景,知道有人落了水,赶紧叫出正在窝棚里吃饭的儿子,两人划着船也参加了搜救。

老汉姓周,50多岁,从小在江边长大,成年后以摆渡为生。佟佳江表面看着温柔恬静,实则暗藏凶险,常有地方形成漩涡,每年都有人溺身其中,救人和捞尸便成了这父子俩的第二职业。周老汉有经验,他知道哪的水“馋”,一般都是让儿子直接划船到他指定的地方,老汉就在那里下水,几乎一找一个准,或者救上来活的,或者捞上来死的,都放在渡船甲板上送到岸边。

今天却奇怪,连周老汉都已经搜索了二十多分钟,张吉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又过了半个小时,周老汉不再下水了,他对着岸上的木村摆手喊道:“别找了,等着尸体自己浮上来吧。”木村也认定张吉必死无疑,岸上视野开阔,他一直盯着江面,张吉跳江后就没露头,潜水不可能憋气那么久!江面没有藏身之处,除了渡口,江两侧都是高山,他也上不了岸,怎么会有活下来的可能?木村喊着让小野赶紧回来,可小野好像还不死心,反而向江心游去。突然,小野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在不停地挣扎、扑腾,木村吓坏了,让周老汉和张家父子快去救小野。

周老汉正在甲板上歇息,待他听到喊声去确定小野的位置时,小野已经沉了水,沉水的地方正是人称“馋嘴窝”的凶险水域。周老汉知道,那里不能贸然前往,得等着尸体被漩涡自然甩出来才能捞。他在“馋嘴窝”周边出水、入水,看着是在搜救,实际是在等待。

木村眼见周老汉每次出水都是空手而归,他又急又怕。这时,听到枪声的一小队日本兵赶了过来,木村忙上前说明情况,请求援助。日本兵有下水搜救的,有回去报信的,过不多时,满铁公司派来了更多的人,江面顿时人声鼎沸。可奇怪的是,这么多人一起搜救,都没看到小野和张吉的影子,两个人仿佛水汽一般蒸发掉了。若只是张吉死了倒也罢了,可小野是满铁的高级设计师,不能弃尸不管。

搜救工作持续到第五天凌晨,终于有人在下游发现了张公子的尸体,又过了一天,发现了小野的。

张吉死了,老父亲哭得死去活来。短短幾天之内失去了两个亲人,谁能受得了?满铁那边,木村也因小野的死被降职,不过,社长还是给了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那就是找到小野所说的同学——释言。其实,这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机会,只有小野认识释言,小野一死,仅凭一个名字找人,还是在战乱中的中国,何等艰难!

3.诸多疑点

木村找了大半年还是一无所获,在总部工作的一个朋友透露给他两个消息:其一是,公司总部等不及了,准备采取绕过高茂岭的策略,虽然工期要大大延长,但总比困死在高茂岭要强;其二是,有情报人员查到,在佟佳江上摆渡的周老汉跟抗联有过联系,他利用渡船的货舱给抗联运送过物资,有人在搜查货舱时,竟然发现了小野制服上的纽扣,小野溺亡似有蹊跷。

第一个消息木村已经有感觉,近一个月,社长没有催问他寻找释言的进展。而第二个消息让木村震惊不小,他向朋友询问纽扣背面的数字,对方告诉他,是“2”。

满铁公司几名重要设计师都有编号,小野的编号就是“2”。木村回想发现小野尸体时,制服上确实少了一枚纽扣,当时没在意,现在,这枚纽扣出现在货舱,说明小野曾经在货舱待过,这极不寻常。

木村暂停了找人的工作,总部决定绕行高茂岭,意味着找到释言已不重要,他正好腾出手来好好查查小野溺亡一事,自己是小野的助手,又是小野溺亡事件的目击者,他比谁都想知道小野溺亡的真相。

周老汉的渡船已经被拖上岸,木村上船后研究了半天,终于发现了货舱的秘密:甲板有三块活动木板,打开木板,下面就是个长两米、宽一米、高不足半米的小货舱,木村试着在里面坐了一下,根本直不起腰,所以,即便小野活着时坐过渡船也不可能坐在这里,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就是小野死后,尸体在这存放过,搬运尸体时弄掉了纽扣。

木村仔细回忆着小野溺亡当日的情景,在满铁公司出动大量人员入江之后,周老汉就退出了搜救,因此,周老汉若藏尸,只能是在那之前的一小段时间,而自己一直在现场,岸上视野开阔,周老汉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在眼里,怎么就是没看到他藏尸呢?木村想到自己曾经回头呼叫日本兵,目光离开江面大概十几秒钟,可是藏尸需要从水里拖上尸体,再打开木板把尸体放进去,这些动作需要时间,十几秒怎么够用?木村又静静地回忆,猛然间,他想起了一个被自己忽略的细节:当日只有周老汉下了水,他的儿子始终在船上,如果儿子提前打开木板,周老汉用后背把尸体一顶,儿子顺势一拉直接放进货舱,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

木村需要验证自己的这个想法,他提出要审审周老汉,有人告诉他,晚了一步,审不了了。关东军也查到周老汉“通匪”,一大早就带了他们父子去关东军军部,路上,这爷俩趁人不备跳车逃跑,被当场击毙了。木村听了极为气恼,大骂关东军是废物,能让两个手无寸铁的人逃了,更蠢的是又开枪给打死了!这下怎么办,周老汉藏尸的秘密找谁去问?木村靠在椅子上不停地捶着脑袋,这一捶,两个人的面庞迅速在脑海里浮上来——张家父子!当时他们也在江里,有没有可能看到些什么?

木村赶紧动身去吉祥饭店,远远地看到饭店招牌,他就傻眼了,“吉祥”二字已经换成了“春晖”,店主也换成了姓朱的,说半年前张老板就把饭店盘给了他。问张老板的去向,姓朱的说不知道,不但他不知道,周围邻居也没有一个知道的。张家房子没卖,他们是悄悄走的。

的确,张家屋里东西还是原样放着,只是落满了灰尘。木村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灶坑里面满满的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不是烧秸秆和木柴的灰,像是纸灰。木村找了根棍子掏一掏,在灰烬里扒拉出一张没有完全烧光的纸,上面印的是英文。木村看了几个单词,自己完全不懂,他拿着这半页纸回到公司给了个会英语的人看。那人看过后说:“这应该是隧道工程方面的书,你看‘Central Pit Guide,这个翻译过来是‘中央导坑法,这是交通工程术语。其他單词我也没见过,要是小野活着,他肯定能看懂。”

木村皱着眉头思考着:这本书出现在张家,不可能是旁人看的,只能是张吉的,张吉在看只有小野能看懂的英文工程书,说明什么?一个念头在木村脑中闪过:张吉会不会就是释言?

念头闪过之后,木村自己就给否定了,如果张吉就是释言,小野怎么会认不出来?虽然木村否定了这个想法,但张家父子俩鬼鬼祟祟离开通化的行为绝对不简单,他们身上一定带着什么秘密!木村隐隐感到,这秘密跟高茂岭隧道有关,跟小野溺亡也有关,他凭着记忆画出了这父子俩的画像,印刷之后分发在各地张贴,并承诺,提供线索的有重赏。

几天后,辑安县城的一个伪军报告,说曾见过跟画像相似的人,一行三人,像是父子。三人?木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公子明明跳江死了,张老板身边只有一位二公子了,怎么会是三人?若是以前,木村会认为伪军认错了人,可是如今,他对于张家之事一点也不敢大意,只有开棺验尸后才能安心。

不到一年的新坟,黑土还没有变黄就被再次挖开,木村虽说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看着空空如也的棺材还是惊呆了。回想当日情景,张吉绝无生路,何况几天后,木村眼见着张吉的尸体从江里被捞上来,虽然尸体在江里泡了几天已经面目全非,但是凭那一身黑色的丧服可以确定是张吉。尸体被装进棺材抬去了张家墓地,现在棺材怎么会是空的呢?难道张吉没死,在辑安出现的真是张家父子三人?木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待在通化被动地等消息了,他要亲自去搜捕张家父子。

木村和当地伪军一起拿着画像在辑安挨家挨户地找,各个路口也进行了布控,可张家父子再也没有出现。

半年后,日本投降,绕行高茂岭的铁路工程刚开工就停工,木村也和所有日籍满铁员工一起撤离通化,回归本土……

4.再见故人

战争给两国人民都带来深重的灾难,但牢记历史并不意味着要延续仇恨,1972年,在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后,两国实现了邦交正常化。坚冰消融,民间往来和交流逐渐增多。1974年,已过花甲之年的木村再次来到通化,他是受小野家人的委托来带小野的遗骨回国的。

佟佳江还是那样水平如镜,时值深秋,一对对野鸭在江面饱餐之后展翅飞向高空,继续南迁的旅程。在中方人员陪同下,木村走上雄伟的跨江大桥,他扶栏凝视着江水,口中喃喃自语:“小野君,当初是我失职,没有保护好你,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我来带你回家。”

木村凭着记忆爬上了当年渡口正对面的半山腰,远远地看到一棵歪脖树,那里就是小野的埋骨之地。然而,当木村气喘吁吁地走到树下时,眼前的一幕让他跌坐在地上,足足有十几分钟大气不出:荒草中,墓碑不知去向,只有一具空棺,棺盖被丢在一旁,早已腐烂,棺底空无一物。

当年小野只是一个刚到中国月余的设计师,谁会对他有如此深仇大恨,竟然要挖坟掘墓?一时间,木村的脑中如一团乱麻,他连连向中方人员抗议。

就在此时,风中传来了一阵“唰唰唰”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在木村身后停下,接着是一声略显苍老的呼唤:“是木村先生吧?”

犹如一股电流通过全身,木村颤抖了一下,转过头来,他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你是——”

那人说:“你还记得1944年跳江的张吉吗?”

“张吉”两个字让木村血流瞬间加速,他怎么会忘?木村的声音开始颤抖:“你是张吉?”

“我是他弟弟——张祥。”

是张家人!木村做梦都想找到张家人,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他“腾”的一下站起来,一把抓住张祥的手,好像是怕他再跑了似的,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祥说:“你要带走小野的遗骨,这事儿上了报纸。我一早就候在这里了。”

木村急切地问出了深埋在心底多年的问题:“当年你们张家父子藏在了什么地方,我怎么找了半年也没找到?”

张祥说:“辑安深山里有很多抗联留下来的地窨子,父亲早就储存了足够的粮食,我们藏两年都不成问题。”

“你們为什么要躲起来?”

“因为你们到处在找释言!”见木村不明就里,张祥又说,“我哥就是你们一直在找的释言。”

木村听了这话,眼睛都直了。

张祥解释道:“大哥从小身体不好,在奉天姑姑家治病,有一次姑姑带他去寺院上香,老和尚说他应是佛家之人,所以姑姑给他改了释迦牟尼的姓氏,后来,身体真就渐渐好了,他才去美国留学,跟小野做了两年同学。”

木村缓了缓,眼睛终于可以眨动,可还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问道:“如果他就是释言,小野怎么一直没说呢?”

其实,小野那天在饭店里认出张吉就是释言。张吉清楚,一旦这个身份被日本人知道,自己若不给出设计方案,一定会连累家人,所以必须让小野帮他隐瞒身份。

小野在满铁公司只是2号设计师,若想晋级为1号,得独立完成一个更高级的项目设计才行,而高茂岭隧道就是他的机会。张吉承诺小野,如果帮他隐瞒释言的身份,他可以将设计图纸送给小野,功劳自然也是小野的,这对于小野来说是无法拒绝的诱惑。木村这下明白了,小野为什么奋不顾身地跳江去救人。他若有所悟地说着:“难怪,难怪!”

木村又问起张吉的空棺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死没死,张祥拉着木村找了块山石坐下,他说:“说来话长,事情还得从那天大哥在饭店多了一句嘴开始说起。”

5.空棺之谜

当天晚上,张老板早早关了店门回家,把老大张吉好一顿骂:“学了点东西就到处卖弄,你知不知道多这一句嘴会惹出多大的祸?这客人是给日本人做事的,万一把这话说给日本人听,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张吉满不在乎地说:“即便知道了,让我给出个设计方案,我出就是了,修铁路又不是杀人放火,对咱们老百姓也是好事。”

张老板听了这话气得声音都颤抖了:“你认为日本人会为咱们做好事?修这条铁路是要把咱们东北的资源运到日本去,有高茂岭挡着,他们想了多少方案都没成,今天你要是帮着把这个难题解了,知道得有多少人骂你、骂咱们老张家?”

张吉被父亲的话吓得惊慌失措,他赶紧问父亲怎么办,张老板平复了一下情绪,说:“日本人已经在找你,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知道你就是释言,而且今天有个奇怪的人来店里,我记得他明明吃过饭的……总之,咱们得提前做准备,要想个办法彻底断了日本人的念头。”

若想让日本人断了念头,只有去死,张吉想到自己有潜水的天赋,他说可以当着日本人的面跳江。张老板想了想,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只不过还得考虑得细致些,不能有疏漏。周老汉熟知江水情况,如果有他相助,胜算便多了几成,于是张老板连夜带着张吉去了渡口。

周老汉问明情况后琢磨了一会儿,说:“日本人鬼着呢,为保万无一失,不但得在他们面前跳江,最好还得让他们确信公子必死无疑,如果能有个尸体就更好了。公子虽说有潜水的天赋,但我估计他顶天也就能憋气五六分钟,江面没有遮挡物,只要露头呼吸定会被发现,除非……”

周老汉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张老板急得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公子能在水下憋气十分钟,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在二十年前体力最棒的时候才勉强能达到。”

张老板看向儿子,张吉皱皱眉,摇摇头,这是个让他绝望的数字。张老板一咬牙:“老周,这个问题我们再另想解决办法,先说说你的计划,如果能达到十分钟怎么办?”

周老汉拿出纸简单画了张图,边画边说,跳江的时间得选在中午,在水下迎着光线游,免得错了方向。渡口以南300米的地方,崖壁有一个被水常年冲刷的小凹洞,站在江岸看不见那个小洞。今年水位低了一点,那里紧挨水面的山石上长出了一根拇指粗的小树,潜水十分钟到那儿,手抓着小树,头紧紧贴着凹洞可以稍微探出来呼吸,那是唯一可以探出头不被人发现的地方。周老汉接着说:“公子在那里等着,我会划着渡船过去把公子拉上船,藏进货舱里。”

张老板又问:“尸体怎么办?”

周老汉说:“如果能找到跟公子体貌差不多能代替的尸体最好,没有的话就只能临机应变。”

几人又商定好具体的细节,张家父子俩回了家。第二天下午,小野去了店里,张吉先是说服了小野,让自己隐瞒身份,又以母亲重病为由,拖延了些时间。利用这段时间,张吉想到了中途换气的办法,并告知周老汉提前安排。张家父子去圆坟时,周老汉在渡口以南150米左右的水下放渔网,里面有鱼,吸引野鸭集中在那里。由于八月份是野鸭的换羽期,即便受到惊吓也飞不起来,张吉在渡口跳水后五分钟潜到那里,在野鸭群的掩护下探出头完成换气,继续游到凹洞处躲避。

那日,张吉跳江的时间和位置都是计划中的,但小野跳江救人是计划之外的,偏偏他游到了最凶险的“馋嘴窝”溺了水。周老汉避开漩涡等待,很快,小野的尸体被甩了出来。周老汉发现小野的年龄、体貌特征跟张公子很是接近,这是最合适的替身了,于是他们父子俩利用木村与日本兵说话的时间,把尸体拽进船,藏进货舱。日本兵下水后,周老汉便有意往下游划船,划一段再装模作样地跳下水找一会儿,船终于靠近了凹洞,周老汉快速把张公子拽上来,同样藏在了货舱里。

天黑后,张吉在周老汉的窝棚里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给小野穿上,同时把小野的衣服藏了起来。周老汉把小野的尸体固定在上游的江底,他说,人刚淹死时沉底,后来会往下游漂,日本人绝对不会去上游找尸体,在那里放着安全。五天后,周老汉看到尸体已经泡发得面目全非,他趁着天黑把尸体运到下游,尸体被发现,人们根据那一身黑色丧服都认定是张公子。尸体很快被入殓下葬,而实际上入土的是一具空棺材,周老汉又把尸体换回了小野的衣服,放到了下游。所以,小野的尸体是第二天被发现的。

“哦,原来你们当年埋的就是空棺,”木村明白了,他又指着面前小野的空棺问,“那这棺材里小野的尸体呢?”

张祥说:“哥哥因为利用了小野的遗体,对他很是不敬,一直心有愧疚。几年前这里发大水,我哥说,不能让小野的坟墓被冲毁,尸骨无存,所以在这高处重建了一个坟,把他的遗骨迁了过去。”

木村闻言松了口气。

张祥起身道:“走吧,咱们现在去看小野。”

山顶,木村看到了小野的新坟。一番祭拜祝祷之后,棺木被重新打开,木村收好遗骨,一行人下山了。

途中,木村提出要见见张吉,张祥说:“这次肯定见不成了,你们没有修成的铁路我们要修,大哥去年就跟着施工队进山了,现在高茂岭隧道已经开工。如果明年你再来,就能坐火车体验一下大隧道连接小隧道形成螺旋下岭的奇妙感受了……”

(发稿编辑:陶云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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