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摘自《美文》作者:彭学明(12)

时间:2014-09-17 08:22:05 

我们就挨着继父的火坑新挖了一个火坑,挨着继父的床新开了一个床。一个堂屋,两个火坑。一个楼板,两个大床。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藕断丝连。的确,我们都各自生自己的火,各自做各自的饭,早晨或黄昏,当一个堂屋里两个火坑同时飘出炊烟时,那是一种怎样奇异的家庭景象?更奇的是,两家人分开了,两家的日子却连起来了,哪家炒了一点好菜时,都会分一点给对方。哪家什么米有(没有)了,另一家就会借给对方或者送给对方。如果哪家大人出远门米有(没有)回来,另外一家的大人就会主动照顾小孩的吃住。继父跟娘也不吵架打架,相互客气了。继父的孩子也不跟我斗气赌恨,经常在一起玩了。吃完饭,两家人会坐在一起聊天,讲家长里短,讲是非小话,娘和继父还会轮流给我们摆龙门阵、讲故事。要死要活的分开了,居然若即若离地融洽、和好了。你说这生活有多么奇妙和奇怪?

这是距离产生美呢?还是生活太丰富神秘?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生活,有时候就是一潭深水,我们只能在水边踏浪、嬉戏,而不能在水里泛舟、游泳。我们只要不往深处走,就不会被卷进漩涡,不会被活活淹死。两家人原来如此水火不相容,可能就是把生活这趟水趟得太深,太混,全是漩涡了。

相安无事且有点其乐融融的生活,使得继父想跟娘复婚。孔家大婶娘也劝娘跟继父复婚。但娘似乎已经看懂生活了,娘不想以复婚的方式打破这种平静,更不想以复婚的方式破坏我和妹妹难得的快乐生活。没读过一天书的娘,以自己的婚姻实践明白了古人总结的道理:婚姻就是坟墓。为了孩子,娘宁愿自己做一个与色、性绝缘的清教徒。

但这种平静很快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病魔打碎了。那时,我十二岁,在茄通公社办的古丈县第二中学读初一。

说起古丈二中,每一个古丈人都在心中藏有一种愉悦而神圣的情感。虽然这是一所乡下中学,但那时的古丈二中却极为辉煌、极为骄傲。她的办学质量和声誉远远超过县城的古丈一中。县长和县委书记的孩子都不是以在古丈县一中读书为荣,而是以在古丈县二中读书为荣。如今,古丈县从上到下出的人才和官员,有百分之七十出自古丈二中。古丈县现在在任的各科局负责人也百分之八十出自古丈二中。

古丈二中坐落在从古丈到保靖两个县际的连接线上。在茄通公社的茄通村。背后是一座山,不高,像虎。左右两边各是一条岭,很长,若龙。两条岭的中间,是古丈县难得的一片开阔平坦地带,似毯。背靠虎威,肩倚龙脉,眼收坦途,古丈二中,可谓天时地利风水好。人们至今还怀念古丈二中,就是怀念古丈二中的好风水。风水好,才人气旺,人才多!

古丈二中依山而建。最低的一级是两个很大的篮球场。第二级是一个台地。长满了绿草。第三级是一栋长有二十四间教室的教学楼,上下两层。教室前是一个很大的操场。操场上有两蔸桂花树,一蔸梨子树。桂花树一年四季郁郁葱葱,不落片叶。一到秋天,满校园都是桂花的芬芳。梨子树足有一百米高大,直插蓝天。走遍全国,我还没见过如此高大的梨子树。那一定是成了精的梨子树。教学楼的旁边是一个大礼堂。只是礼堂一般不用,只在雨天时用来开全体师生大会或上体育课。礼堂很大,几千学生装进肚里还绰绰有余。学校把余下的后半截作为食堂,开了十来个窗口,一天三餐,钟声一响,我们都像箭一样射进礼堂,抢着排队打饭。饭堂的旁边是专门用来炒菜的厨房。大教学楼的后面是第四层,第四层有一栋教师宿舍楼,六间,很小。一栋只有两间教室的教学楼。教学楼的两头两尾是四间教师宿舍。再后,就是连着的几栋学生宿舍和一栋很小的老师宿舍。

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与那些青年单身教师米有(没有)一点隔阂,经常有事无事地去老师那串门,甚至吃饭时去老师那赶菜。老师只要有什么好菜,恰巧又有他的学生路过,就会叫上学生去叉上一筷子。学生也习以为常,秋风扫落叶搬把老师的好菜吃个精光。有的成绩好表现好的学生,甚至把衣服、鞋子、钱包等所有的“家当”都放在老师那,俨然把老师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全校几十个老师,个个老师家都住有几个学生。校长鲁开文家也不例外。老师对学生好,学生当然记得。学生记得,家长当然就晓得。如此,家长也会时不时地让学生从家里带些萝卜白菜和野味给老师。情意重的家长还会亲自登门拜访和感谢老师。老师当然不会占了学生的便宜,他们会千方百计把家长留下吃一餐饭喝几杯酒。一来二去,学生跟老师,家长跟老师,都亲人似的相互牵挂。如此亲密的师生关系及家长与学校的关系,自然在古丈县比风吹得还快。本就很小的古丈县,人人都晓得古丈二中老师好,古丈二中校风好,古丈二中成绩好!古丈二中,自然成了学生和家长希望的圣地和未来的殿堂。

老师爱学生,学生就尊重老师,听课格外认真。几乎所有的学生读书时都有一个老师情节,哪个老师对学生好,学生上课就开心,格外认真;哪个老师对学生不好,学生上课就赌气,极不认真。好像学生读书不是为自己读是为老师读。这样,学校就会常常出现一种奇怪的现象,对学生好的老师,他教的这门课,学生成绩普遍都好。对学生漠不关心或者比较粗暴的老师,他教的这门课,学生成绩普遍不好。

幸运的是,我考上了古丈二中。更幸运的是我的成绩特别的好。在古丈二中求学的日子里,所有的老师都喜欢我。所有的学生都敬重我。离开了上布尺那个让人伤心米有(没有)尊严的地方,我在这里得到了空前的尊重。从初中一年级到高中二年级(那时只有高二,读完高二就高中毕业),全校几千学生,每一个学生都知道我的大名,都会给我投来敬佩的目光,都会以跟我做朋友为荣。上布尺那种家庭环境中的压抑和阴霾,一扫而光。我不但是学校的大明星,更是学校的掌上明珠。

那时候,学校除了评三好学生,还评三好标兵,就是比三好学生还优秀的学生。全校只有两个,高中部一个,初中部一个。我读初中时,我是初中部的那个三好标兵。我读高中时,我是高中部的那个三好标兵。每年,都是校长给我发奖状、戴红花,我都要在全校大会上做典型发言,都要接受台下几千学生和老师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敬佩的目光。我个子不高,站在台上做典型发言时,就像一只小蚂蚁。可这种至高无上的荣誉给我带来的自豪感,使我觉得在天空中飞翔一样,美。那时的奖励都是精神的,很少有物质的,即便有也只是一只钢笔或一本笔记本(呵,可不是现在的电脑笔记本),可那时的人们都因精神的鼓励而快乐,因精神的褒奖而骄傲。精神和荣誉,真的是金钱买不来的。不然,现今的亿万富翁们就不会那么空虚、苍白和不自信了。

不自量力的我很快坠入情网。我暗暗地爱上了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女孩。那时的爱情不像现在这样火辣辣、赤裸裸,而是羞涩的、地下的,像小偷一样。想爱却不敢爱。爱却不敢表达。期待,害怕,沉醉,奇妙地搅在一起,让人整天处在亢奋中。那时的男生女生是不敢写信、不敢递纸条的,爱和被爱,都在眼神里、表情上。我知道,那女孩也喜欢我,不然她不会那么对我好,不会那么把家里什么好吃的都拿来给我,不会有事无事就找我搭话,不会总找借口想与我在一起。尽管这样,爱的火焰,还是不敢燃起来。我知道,我们的地位相差悬殊,我们不可能结成正果。相反,只会是苦果。我不能给她写酸菜一样滋味的情书,不能让她过酸菜一样贫穷的生活。我的爱,只是一根火柴划了一下,没有去点亮一盏灯,没有去燃起一堆火,而是亮光一闪就灭了。即便我自己不掐灭这一点光亮,老师和她的家长也会掐灭。那时,学校只要发现谈恋爱,就会处分甚至开除。我的初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无疾而终。因为,我彻骨感到,我没有资格谈恋爱。爱,如果不能给爱的人幸福和快乐,就没有资格。

当我爱一个人而感到没有资格时,我对我的家庭又增加了一份厌倦,对我娘又增加了一种埋怨。如果,如果,如果,我想象了好多个如果来设想我的命运。我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后悔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慢慢的,这种悔恨越来越强大,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穿透了我本很脆弱的心灵,击溃了娘赋予我的所有亲情。

我不愿回到那个破碎的家。

我不愿看到我娘。

即便见到了我娘,我也不愿跟娘讲话,动不动就对娘大发雷霆。

家庭苦难带给我的变态的自尊,已经让我彻底沦为了一个不孝之子。

每年的寒暑假,我不回家。我呆在学校里守学校。我不是怕回家劳动,而是怕回家看寨上人对娘的欺负,对我的白眼。作为一个长大成人的男子汉,我不是用男人的血性和孩子的孝顺去保护娘,而是胆怯别人的白眼。我现在想,因为别人一道阴冷歧视的白眼,我就选择了逃避,放弃了娘,如果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架在娘的脖子上呢?我会怎样?我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在娘的脖子上抹出血口?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娘倒在刀下?很可能会。一寨子阴冷歧视的白眼,不但让我失去了血性,也失去了人性。我对娘的冷漠和粗暴,何尝不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呢?我不知道,我当时的举动,给娘的伤害有多深,多痛,但我知道,我对娘的冷漠和粗暴,的确是一把插在娘心口上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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