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如先生说,你们朱家失去江山之后,方始有如先生放下江山之人,而得江山其中之三昧。自古至今,得江山的如尧、舜、禹、汤、秦皇、汉武,无论文治武功如何震古烁今,根基坚固,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都从来没有最终不失去江山的。这是天下常理,无人能够违背。后世的事情不可知晓,朕只想顺天知命,日夜用心,尽力而为,寄望四海清明,天下乐业,为我大清打造一个稳固的根基,延续个三五百年的命脉。无论如何,在朕手上,朕可不想失去江山,若那样,朕就是一个昏君,愧对祖宗和天下臣民。朕也无法放下江山,因为江山就在朕的手上。如先生所言,不失江山,不放下江山,就无法体会江山的真意,就无法悟透江山。话虽如此,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即使不能达到悟透江山的至高境界,朕依旧心向往之,还想细听听先生何为心中得江山,何为悟透江山之三昧?否则,朕这江山岂不是坐得有些可惜了吗?烦请先生再为朕说说。”
石涛:“那好。请问陛下,以陛下看来,天下江山可有中心?若有,又在何处?”
康熙:“当然有啊!以朕看来,天下江山的中心就在北京,就在中原。否则,何来逐鹿天下,定鼎中原之说?这可是你们汉人说的。在你们汉人眼里,中原就是天下的中心,而京城就是中原的中心,是中心的中心,只有定鼎中原,建都北京,才能真正具有天下,使四夷宾服,万方来朝。想我满人原居于关外白山黑水之间,虽也建国、定都、称帝,但在你们汉人心中,那只是僻居于关外一隙之地的小国、小都、小皇帝,作不得数的。所以,我历代祖宗才费尽周折,历经血战入得关来,平复四方,定鼎中原,移都北京,占据天下的中心,让你们汉人再不敢轻视。所以,以朕看来,天下江山实有中心,就在中原,就在京城。朕的看法,先生以为如何?”
石涛:“陛下天下共主,如此看法,那是自然。不光陛下如此,历代帝王眼中何尝不是如此?每一位帝王都有一幅心中的天下《皇舆图》,在此图中,中原、都城确实是天下江山的中心。每一位帝王,都希望《皇舆图》中的边疆无限扩展,而《皇舆图》的中心——都城,无限壮丽,使远在天边的化外之地慕名来朝,称臣纳贡,不断扩展《皇舆图》中的疆域。然而,在画者眼中,天下江山其实并无中心。”
康熙:“何以言之?”
石涛:“不忙,请陛下垂目臣僧所画的《海晏河清图》,图中江山,可有一点着落之处?”
康熙:“先生之图,初初看来,似有中心,朕和朕的玉辇,即为中心。但仔细观看,却发现先生图中,朕和朕的玉辇却是悠游移动的,不仅朕在游动,周围的一山,一水,一树,一舟,一人,一骑,一舆,一楼,一观,一厅,一台,一云,似乎都在游动。既然图中所有物事都在游动,就觉满纸空灵,目光并无一处可长久着落,图中万里江山,万千楼台人物,并无一个中心可言。不知朕的观感,可符合先生的笔意?”
石涛:“陛下圣明,陛下观感,正合臣僧的笔意。”
康熙:“那是如何一种笔意?”
石涛:“从山水丹青技法来说,笔下若有目光可长久着落处,此处一点,即为全图中心。全图若有那一个中心统率,表面看来,则图中各种事物秩序井然,森然罗列,丝毫不乱,但仔细观看,便会给人笔意呆滞、趣味落俗、流于下品、毫无生气之感。所以,长于山水丹青者,笔下并无中心一点,也无目光可着落处。然而如此,又并不都是因为丹青着想,而是为天下江山的实相着想。悟透天下江山实相的丹青妙手,心知江山本无中心,本无着落,若形之于笔墨而令天下江山有中心,有着落,那就有违江山本性,实在是欺世诳人,不耻为之。”
康熙:“先生心中江山无中心,无着落,笔下江山无中心,无着落,到底是何个无中心,无着落?”
石涛:“江山为妙有,有如天下百千万物的各种妙有,虽然声色繁杂,但它们的本性却不外一个‘空’字。正所谓,山河大地,其性本空,随所知心,现所之量。有多大的心量,就看到多大的江山。但无论多大的江山,都不是江山的全部。纵使能把这个世界的江山一览无余,但那也不是三千大千世界中的全部江山。就如陛下所观的《大清皇舆图》,其所囊括的江山,前所未有,但依旧不是整个阎浮提世界的江山。即使陛下的《大清皇舆图》能囊括整个阎浮提世界的江山,但对这个阎浮提世界之外的江山,却还是一无所知。陛下的《大清皇舆图》就是能囊括此阎浮提世界之外数个、数十个世界的江山,依旧不可搜罗尽三千大千世界的江山。三千大千世界的江山,其大其广,不可思,不可议。然而,尽三千大千世界的江山,若论细微处,本性还是无外乎一个‘空’字。既然为空,哪有所谓什么中心和什么可着落之处?所以,在悟透江山实相者眼中,纸上江山,即为天下江山,天下江山,就是禅境中所感所悟的江山。虽然展纸落笔之时,胸中无数奇峰、无数异水如风卷云聚,汹涌而来,随心择其一二者、三五者、十数者、百千者,形之于胸臆,流之于笔端,成之于纸墨。成之后,观者虽觉满目苍翠,目不暇接,赏心悦目,但仔细揣摩,却并无一个实有的物事可着落,并无一处中心可驻留。何以如此?都因为天下江山本无实相,本无着落,本无驻留。故此,天下江山,以凡俗的念头观察,则有中心,有焦点,有要害,何为京畿要地?何为边疆藩属?何为山河险要?何为一马平川?何为关隘锁匙?历历分明。而在悟透江山实相的丹青者眼中,江山妙有,其性本空,没有中心,没有焦点,没有京畿,没有边疆、藩属、险要、平川、关隘、锁匙,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妙,亦无一处可挂怀,无一处可驻留,无一处可束缚。故此,高妙丹青里的江山,虽然能够尽展江山妙有之万千声色,令人玩之、赏之、品之、味之,可怡情冶性,大快胸怀,但其实并无一山一水一物一毫可得。因为无可得,可令人尘俗之念顿消,得失之心顿灭,而能在一纸之上,尽享空灵,悠游骋怀,目骛千里,意接云霄,感悟江山实相,不为所缚,得大自在。”
康熙:“先生所说甚妙,令人大开眼界!朕也知晓,《大清皇舆图》中囊括的江山,并非这个世界的所有江山。我大清为天下的中心,也无非是我大清人这么看罢了。那些藩属之国的臣民,在我大清威武面前,自然也会恭维我大清是天下中心,是万国之中的中心之国。可这不过是他们的权宜之计罢了,不得已而为之,人心隔肚皮,他们背后怎么看,又有谁管得了?再说了,我大清江山之外,还有许多江山不属大清,神州之外,还有别的州土、别的王国不为我大清统属。即使我大清有朝一日能够使整个阎浮提世界的江山为一统,可正如先生所言,阎浮提世界之外还有三千大千世界中无数的江山,那可是广大无边、不可思量的无尽江山!《大清皇舆图》中所谓我大清疆土、我大清国都——北京城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只是一个假象,只是朕心中一厢情愿的一个妄念,这个道理,朕以前也曾隐约想过,只是没有先生说得这么明白。朕不明白的只是如何面对江山而又不为其所缚而得大自在。江山壮丽,大地妙有,百千万物,活色生香,正如苏东坡先生所说,耳遇之而为声,目遇之而为色,天地无穷无尽的奇妙藏在其中,岂能不令人心动,而生爱怜之心、贪图之心?如先生所言,放下江山,悟透江山,明白江山的无尽声色,无尽奇妙,本性只是一个‘空’字,然后就能不为江山所缚,而得大自在。既然连江山都空掉了,那不是连自己也空掉了吗?既然连自己都空掉了,那先生所谓的大自在又在哪里?如果真还有那么一个大自在,哪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