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涛:“陛下智慧过人,直击要害,让臣僧唇舌不知能在何处鼓动。”
康熙:“为何?”
石涛:“陛下所问,不可言说。若要言说,就是糊弄陛下。”
康熙:“那先生就糊弄一下朕如何?”
石涛:“臣僧不敢。”
康熙:“所谓天子,就是被臣下糊弄的。不被糊弄的天子,算不得真正的天子,先生尽管糊弄,无妨。”
石涛:“所谓得大自在,即无大自在。”
康熙:“怎么还是这样的老调?所谓实相,即无实相,所谓江山,即无江山,所谓法门,即无法门,所谓大清,即无大清,所谓朕,即无朕这谁不会说呢?先生果然糊弄,小心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石涛:“臣僧不敢。佛祖所说,每一言,每一语,实不欺人。”
康熙:“佛祖不欺人,那先生就可欺君了吗?”
石涛:“陛下恕罪,臣僧不敢欺君。”
康熙:“那你就说,江山都空了,还有什么大自在?若有,是一个什么大自在?”
石涛:“那得等陛下把江山空了,才能体会那个大自在。否则,臣僧所说大自在,并非陛下体会的大自在。如佛所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一个人渴了,别人替他饮水,再和他讲饮水的感觉,渴的人会是什么感受?”
康熙:“你别管朕什么感受,你就说你的感受,江山空了,何为大自在?”
石涛:“臣僧说了,陛下会以为臣僧是妖僧,妖言惑君。”
康熙:“先生好?嗦,就算你真是个妖僧,朕也不会治你的罪。朕要治你,早就治了,何必等到今日?江山空了,何为大自在?快说,朕正想听听你的妖言。”
石涛:“那臣僧就说了。说得不好,陛下就当是臣僧戏言。”
康熙:“?嗦,快说!”
石涛:“不瞒陛下,陛下所问,江山空了,何为大自在?臣僧也曾深感困惑。岂止是困惑,当年,臣僧也曾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发狂。前面说过,臣僧早岁削发,辗转广西、江西、安徽、江苏、浙江、陕西、河北等地,浪迹江湖,颠沛流离,发疯一样登山临水,寻幽访胜,常常一次入山数日,几乎与鸟兽为伍,浸淫于天地大化之间,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表面是为了学黄公望,体会山水脾性,饱览声色,搜尽奇峰,取景写生,磨炼画技。实则,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加关键的由头。”
康熙:“是何由头?”
石涛:“正是陛下所说的由头:江山空了,何为大自在?臣僧削发之后,虽钟情丹青,但这只是余事,更重要的,自然还是要修习佛法,悟道见性。否则,臣僧这出家,岂不是可惜了?臣僧阅藏,与《楞严经》最为有缘,可最大的困惑却也在这部经中。《楞严经》云;‘大地山河,其性本空,随所知心,现所知量。’道理上不难理解,可臣僧就是见不到大地山河的那个空性。和陛下一样,道理上虽然略有领悟,可道理上的领悟并不等于实际体会到了。就像一个焦渴无比的人,即使来到水边,看见了波光潋滟,听见了汹涌涛声,但被人捆住了手脚,封住了嘴巴,心里虽然知道喝水的妙处,可任你使出百般力气,就是无法靠近湖水,喝到一口净水。如陛下一般,臣僧虽然也明白江山本空,可浪迹于天下,满目所见的江山,全都充满声色障碍,那个藏在声色之中无尽奇妙的空性,臣僧就是无法触摸,无法体会。既然无法如此,也就无法不被江山所困,又如何谈真正放下江山,悟透江山?无法放下江山,悟透江山,就是无法放下自我,悟透自我。为此,臣僧苦恼不已。表面上,臣僧放逐自己于江山之中,无比洒脱,实则臣僧于浪迹之中,有大迷惑,苦不堪言。有时,臣僧几近发狂,一次又一次,在高山之巅,面对深谷,想要纵身而下,亲身体会虚空粉碎;在大江之旁,面对激流,真想鱼跃而下,把肉身随弱水归于大化。但虽疯狂,臣僧神志还算清晰,知其不可,明白这分明是自戕,不仅于事无补,还有违佛教戒律。”
康熙:“原来如此,先生求道心切,令人敬佩!后来如何?”
石涛:“臣僧颠沛于各地山水之间,心中如此困苦,几翻几覆,不知十数年光阴倏忽而过,但心中大困惑却依然故我。直至某日,臣僧到了一座高山之中,周围天地奇异壮丽,臣僧贪婪,于是端坐于山巅,观山下长江浩荡,两山之间云卷云舒,顿觉心胸浩荡,神清志澄,一坐不起。不觉之间,一日光阴倏忽而过,落日西沉,星宿隐现于天际。正当昼夜交替、似明似暗、似醒非醒之时,倏然之间,大地山河突然粉碎,顿觉环宇虚空,千山万壑,万水千山,恍如霞光泡影,明光流荡,缥缈变幻,不复再为身心障碍。那个时刻,只觉得身心如一束星光,又如一缕清风,穿山越水,上天入地,随意所至,随意所驻,随心所欲,倏忽而至,倏忽而离,遍体通达,再无滞隔。那个时刻,只觉得大地江山,纤毫毕现,廓尔无形,与身心融为一体,江山就是自己,自己就是江山,自古以来江山在,自己在,江山万古,自己万古,江山无穷,自己无穷,江山坚固,自己坚固,江山粉碎,自己粉碎,江山自在,自己自在。那个时刻,只觉悲喜莫名,从所未有的舒畅自在充斥天地之间。这种感觉持续良久,亦未消散。之后,心中不免生出一丝狐疑:这是不是一种幻觉?是不是《楞严经》所谓心有五十六种阴魔之一种生出的幻相,不可当作真实,为心魔左右?狐疑即生,稍一定神,发现自己依旧凝坐于山巅,举首望空,银河悬垂,星光璀璨,神清志澄,丝毫分明。垂目远眺,大水奔流,绵延不绝,十余里外江湾宽阔,轻纱薄暮中一舟泊于江边,弦歌谈笑之声,隐约可闻。心想如此距离,如何可闻弦歌谈笑之声?复又闭目,收心凝神。刚刚入定,恍惚之中,只觉自己已经身在小舟之中,只见乌篷之下,有一僧、一道、一儒、一僮、一渔夫,正在舟中煮茶弹琴,言笑甚欢。听其琴声,悠然清雅,正为《渔舟唱晚》;视其茶盏,汤色橙红浓艳,嗅其味,醇厚回甘,正为武夷山极品乌龙。然而,我虽在其中,但他们却对我视若不见。听他们言语,他们次日将要拜访某山某寺。第二天,我也下山了,雇了一只小舟,前往某山某寺。日光西斜时在寺中邂逅他们,几人的形容状貌、言谈举止,与前一日见到的毫无差别。和他们谈到前一日,他们果然说夜里泊于某湾,弹某曲,品某茶,和我所见所闻不差毫厘。从这个时候起,我才知道《楞严经》所云‘大地山河,其性本空,随所知心,现所知量’果然不是假的!从此自信悟透了江山实相,放下自在,再无挂怀。”
康熙:“先生所说境界,果然神奇,不可思议,令朕望尘莫及!想朕今生,是没指望达到先生境界于万一了。不过,朕还是有所不明。既然先生已经了悟江山实相,放下江山,不再挂怀,为何还要寄情于山水丹青呢?这不也是挂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