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暗中注视的康小妹见苏老鸨屋里黑了灯,知道她和大牛蛋已入了云雨巫山,今日可是个绝佳的机会!她赶紧收拾东西,拿了钢锯准备出逃。
突然,门开了,秋英一步窜进来。康小妹心慌地倒退几步,想藏起钢锯,已经来不及了。秋英眼尖,盯视着小妹倒背在后的双手:“秋芝,深更半夜,你这是准备上哪去?”一时慌了心神的康小妹,语无伦次地扯了个谎:“我……哦,我到外边……锯段树杈儿做双筷子……”秋英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秋芝,你太实在了,连个谎儿也编不圆。”小妹见事情败露,干脆横下一条心:“编谎就编谎!你去妈妈那儿告我去吧。你这条‘蹲门雕’的看门狗!”秋英听小妹骂得难听,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妹妹,你怎么就这样看我呢?咱们同是患难共苦的青楼姐妹,凤仙姐姐和仙鹤姐姐死了,我心中也同样难受。这春熙院不是咱们姑娘待的地方。妹妹,你有这份勇气逃出这喝咱窑姐儿血的春熙院,姐姐我敬佩。姐姐我愿助你一臂之力!”这倒是大大出乎康小妹的意料之外,她用一双审视的眼睛望着对方:“你这话是真的?”秋英点点头:“真的。”康小妹见她一脸诚意,眼里不由冒出喜气:“姐姐,秋芝错怪你了,还望姐姐见谅。咱俩一块跑吧,这雷雨之夜,不会有人知道的。我有钢锯,锯开锁环,不成问题!”秋英说:“好妹妹,谢谢你,但是姐姐不能随你一块走。苏老鸨命我来监视你,她随时都有可能呼唤我,咱俩若是一道跑,走不出多远就会被发现重新逮回来的。你一个人逃吧。”康小妹说:“可是我这一走,岂不是要连累姐姐?”秋英说:“这事我已经想好了。”说着话儿,她从桌上拿起一把砸核桃的小铁锤,“你用这锤子将我砸晕了,然后再走,到时,我就有话儿推去干系了。”康小妹一听这话,轰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她痛苦地摇了摇头,泪流满面:“不行,小妹我办不到!”秋英急了:“妹妹,这是唯一的办法。你若是想逃出这火坑,就必须得砸。这也是为了保护我呀!”康小妹仍在犹豫。秋英可真急了:“好妹妹,别再犹豫了,一会你就走不了啦!”说着,将锤子塞进她手中,看小妹仍下不了决心,秋英将心一横,捉住她握锤的手狠劲儿朝自己头上一砸,“呀”地一声倒地,血流满面。
“姐姐——”康小妹一声嘶叫扑上前,抱住昏厥的秋英:“姐姐,你这是何苦来着?秋芝对不住姐姐。妹妹若是能逃出这人间地狱,来日一定报答姐姐的大恩大德!”
“轰隆隆——”霹雳闪电,在天空擂鼓助阵,狂风暴雨,激烈地摇撼着春熙院,抽打着竹丛。院子里的一切,仿佛都要翻个底朝天儿。康小妹飞快地下了楼,冲过影壁墙,奔到大门前,摸到了门上的大铁锁。她放下手中的小包袱,拿出钢锯“吱吱”地锯起锁环来。
这场大雷雨折腾了大半宿才收了性子。这时,锁环也锯开了。康小妹摘下铁锁,她轻轻挪开铁棍,轻轻拉开大门,闪身而出,飞奔着逃离了春熙院。
尾声
黎明,阴沉沉的天空开始放亮,街面上却起了雾。
康小妹一口气跑出了城,一道大河拦住了去路,她刹住了脚步。她实在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抱住河岸上的一棵柳树,身子往地上一坐,张大嘴儿“呼哧呼哧”直喘大气,满头的热汗珠子,成串成串地往下掉。她这时才发现,手在疼,脚也在疼。抬起手一看,手上血糊糊的,原来是锯锁时弄的。
一旦脱离了险镜,她只觉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真想就地一躺,好好睡上一觉。
忽然,“叭”地传来一声清脆的鞭响,她惊得一个激灵,一轱辘滚进河坡地,藏在湿漉漉的草棵子里,两只黑黑的大眼睛,惊鹿般望着响鞭的方向。
茫茫白雾中,隐隐可见一座高大的木桥,桥上,有马蹄声和车轱辘“咯噔噔”轧过的声响。看不清车的实形,只见个模糊的黑影,像是裹着五彩祥云在天空飘动的龙辇凤车,车里不时传来女人清脆的笑声。
这是啥地方呢?
四周全是雾,她已晕头转向了。她趟着凉津津的草棵子往桥的方向摸去。走近了,她忽然看清,这不是西门外吗?前几年要饭,她不止一次到这儿来过,八丈多宽的古河堤上,架着高大结实的木桥。桥面宽极了,中间走马车,两边走人。桥栏旁竖着电杆,安着电灯。河两边是两条西通邛崃,东过锦江的官道。呵,对啦,桥下河心里有一块巨大的馍头石,馍头石上有个凹窝,能躺个人。河水深时,石头沉入水底,水浅时,大石露出水面,常有村姑到桥下的石上捣衣。夏日的夜里,她不止一次以石为床,在桥下过夜。想到此,她笑了,桥下的“石床”,不就是很好的藏身之处么?桥面走的人,看不见桥下河心的馍头石,两岸又有茅草蒿草遮掩,就是苏老鸨派人把成都搜个遍,也不会找到桥下这块石头的!
康小妹把小包袱顶在头上,挽起湿漉漉的绿缎子裤,摸着桥墩就下了水。水有膝盖深,桥墩挡了许多枯枝杂草,康小妹趟着水一步一步往河中走。
她看到了那张“石床”,在朵朵浪花的迸溅中傲然挺立,石头近水皮的地方长着鲜绿的青苔。见她过来了,栖在古洼地里的几只青蛙“咚咚”跃入水中。她激动地爬上石头,放下小包袱,用小手扫净石洼里残留的积水,尔后身子往石洼里一蜷,枕着小包袱,疲惫地睡过去了。
水岸边草棵子里的青蛙们奏响黄昏曲的时候,康小妹醒过来了。她坐起身,若有所思地四处张望,她看到一轮又圆又大的夕阳,蒸着水汽,落入长河,河水被染得一片桔红。她侧耳听听,桥上和公路上的车辆已渐稀少。肚子忽地咕咕叫了,她这才想起自己一夜一天,连口水也没喝。
她伏下身捧着河水喝了几口,然后在身上一阵乱摸,又在小包袱里乱捏一气。手上的戒指没戴出来,项链和耳环也没戴出来,包袱里全是姐妹们的照片和凤仙姐姐的诗词以及记述自己在春熙院遭遇的遗稿,没有一件能换钱的东西。她狠骂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为什么跑出来时就忘了顺手带些金银首饰呀?眼下可咋办呢?
她想起早死的亲娘,想起死去的凤仙姐姐和仙鹤姐姐,不由伤心地伏在石头上哭了起来。她恨自己的亲爹,连自个的亲骨肉都不闻不问任人买卖。她恨这个世道,为什么就容不下她康小妹!她还恨自己无能,逃出妓院,她有多大的决心啊!自己可是想好了,要替含冤死去的姐姐鸣冤告状,要上山习武,练就一身的功夫,然后像疾恶如仇的小青蛇那样,手握七尺青锋剑,轰轰烈烈地大闹春熙院,杀死苏老鸨,杀死刘老鸨,替几位姐姐们报仇雪恨!想不到,拚死逃出了春熙院,如今却连自己的性命也难保住了。她枕着包袱哭,辛酸的泪,滴在石头上。
哭了一阵,她解开小包袱,一张凤仙的照片落到了石头上。凤仙姐姐临终前的一幕,忽地闪现在眼前:
“不许哭,你若是我的好妹妹,就不许哭……你要想尽一切办法逃出春熙院……你要,好好的活着……”
姐姐是个刚强的女人!心念及此,一股巨大的力量充溢了康小妹的全身。她咬紧牙关,抹了把泪,将凤仙姐姐的照片捧在眼前,说:“姐姐,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