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白鹿原》的作者,他曾针对他所经历的“鬼”事写有一文,以下是其自述:
我们这个不过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隔不过几天就有鬼事发生,当天便传得家喻户晓,说得如同亲见一般生动翔实。我听得毛骨悚然,却仍忍不住想听,我只说我经历过的几次鬼事。
月夜下的彩色怪物
有月亮的夜晚,往往是村里孩子聚合玩耍的天赐良机。我平生仅有一次碰见过鬼,就发生在一个冬天的月色朦胧的村巷里。我跟着比我稍高一点的哥哥到村子东头去玩耍,刚走到离家门不过百十步的一户人家的围墙口时,他却突然改变主意不许我跟他走了。眼睁睁看着他和几个伙伴往前走去,我很失落地转身回家。就在刚转过身的一瞬,看见不过五步远的一个茅厕里有一个怪物,体形像一头半大的牛,又像一只超大的猪。但这并不是我每天都能看见的活牛生猪,而是如同过年时乡村集市上叫卖的纸扎的动物造型的灯笼,从头到脚涂着红的黄的绿的色彩鲜艳的圆形和方块形的图案,似乎还有一缕亮光透出。
好奇心驱使我停住了脚步,突然,我看到那纸扎的“四不像”怪物竟走动起来。那时候的乡间茅厕,多是三堵半土墙围成的一方避身遮丑的小小空间,那怪物笨拙地移动着纸扎的躯体,竟然还扭过头来看着我。恰是在这一瞬间,我的毛发倒竖、后脊发冷,恐惧顿时攫住了我的心,腿都软了。我已经记不得是怎么回到家的,也不记得母亲后来施用了民间的哪种措施为我驱鬼除邪,随后似乎也未遭遇什么灾祸或病痛。然而,那个纸扎的却会移动的“四不像”怪物的身影,却铸成永久的记忆,及至六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能够描绘出曾经眼见的形态和色彩。
孤坟野鬼
更多鬼事,是发生在村里这家或那家、或某个人身上。
村里及周边最爱闹鬼的地方,是距村子不过一里路的一座孤坟。这座孤坟在很窄的一畛地的南头。这畛地的北边有一条两步宽的土路,是我们村子通向外部世界的主干道,离那座孤坟不过十来步远。这里埋着一个不幸死去的年轻男子。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村里某个女人或男人在这里撞见了鬼,有的人是在夜里撞见,有的人在大白天撞见,还有早起赶路的人是在微明的晨光里撞见。
他们撞见的鬼里,有的是有身躯却无脑袋的,有的是有头有脸四肢齐全的,还有人竟然看到坐在孤坟不远的路边发出呜呜哭声的鬼。谁都会想到,这是孤坟里那个年轻男人的鬼魂再现。
更严峻的鬼事
乡村中的层出不穷的鬼事,有一种便是鬼魂附体,即刚刚死去不久乃至死去多年的某个男人或女人,其鬼魂附着到活着的女人或男人身上(女性居多),说出他或她生前未能实现的心愿,甚或冤情。被鬼魂附体的人往往处于失去自我的半癫狂状态,说出的事乃至说话的口吻,都很像死鬼生前的神态。
我小时候见过被鬼附体的人,成年及至中年也都见过和听过。印象深的是一个接近成年的女孩,昏倒在灞河岸边的浅水里,被午后出工的人发现救回家中,恢复知觉后便自说自话,竟然说什么她被淹死在灞河的事,亏了什么她的妻子养大了孩子……那口吻显然不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说话的习性,她说着说着又昏厥过去,围着的女人们便往她身上扣一簸箕,用桃树枝条抽打簸箕(桃树枝条驱邪),她竟又苏醒过来,又自说那些鬼话。我看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我在《白鹿原》中写田小娥鬼魂附着鹿三的情节,得益于许多年前亲自目睹的鬼事。
还有一个情节是田小娥的鬼魂不散制造瘟疫,朱先生和白嘉轩修塔镇压,却出了麻烦。关于这个情节的合理性,同样不作阐释,我已因评论家和读者的评说深感欣慰了。麻烦恰恰出在这个情节上,有一位批评《白鹿原》的评论家说,这是模仿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里那座镇压白蛇的塔而写。
如实说来,我从构思到实施写作这个情节时,确实想到过镇压白娘子的雷峰塔,我最终没有回避,是以为此塔与彼塔还是有区别的。再者,在我记忆里的塔,有记不清的许多座,而镇压白娘子的雷峰塔是在中学语文课本上才知道的。单说我们那个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庄,不仅有四座敬神的庙,还有四座镇邪驱鬼的高低和粗细不同的塔,分别建在村子的东头和西头。
我能在村子里玩耍的年纪,常和伙伴在其中的三座塔周围游戏,至于这三座塔因何故而修建,不甚了了,而第四座塔却是我眼见着修建起来的。上世纪50年代初,我们村子发生过牛的瘟疫,作为农户半个家当的犍牛和母牛一头接着一头死掉了,我父亲养的一头黄色皮毛的牛也未躲过。第二年又有一种儿童传染病流行,村子里夭折了六七个娃娃。接连发生的灾难,搞得村子里一片悲伤的气氛,便有人出招,应该找一位能灾驱祸的阴阳先生来,看看哪儿出了毛病。被请来的阴阳先生很认真,把我们村子的东部和西部的坡地暗察了一遍,最后把脚步停驻在村子西头稍微偏后的小台地上,说给这儿修一座塔。
据说他给村里干部说明修塔的原因,是村子东头有一道深沟,村口已有一座塔,避了邪气妖孽,邪气妖孽却从村子西边的沟里钻进村子来施虐了。村里干部召集全体村民议事,得到大多数人的拥护,家家户户都去交了该分摊的粮和款,这座青石垫底料、礓石砌身、青砖镶顶的塔很快就垒成了,塔的高度和塔身的直径,都是严格遵照阴阳先生设定的尺码修筑的。这是我眼看着平地而起的一座塔。
我家在村子西头的倒数第二家,距这座新修的也是村子里最高最粗的塔,不过百十步距离,尽管当时我只是一个小学高年级学生,似乎隐隐也感觉到了驱邪避灾的安全感。其实,何止我们那个小村子,在我走到过的大大小小的原上原下的村子,都有敬神的庙,更有驱邪避祸的塔,有的且不止一座。
说了这些鬼事,似乎想图得一缕抛却的轻松;回头一想,其实无论镇鬼的塔或记忆里的鬼事,早已失去分量,仅留下习惯性的生理反应。
选自《海燕》2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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