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少女(3)

时间:2014-05-12 22:28:10 

“可我终究是来了。”马克最终说道,“你也是。”

“是啊,”少女说,“我很高兴你能来。”

附近有一块突出的花岗岩,好似一张天然的长凳,于是马克和少女坐了下来,眺望山下。马克给烟斗装上烟丝,点着,吹了一口烟气到风里。“我爸爸也抽烟斗,”少女说,“他点火时,也会像你一样用手盖住烟斗,就算没有一丝风也是如此。你和他在许多方面都很像。”

“给我讲讲你爸爸。”马克说,“也跟我说说你自己。”

少女照着马克的吩咐做了,说她今年21岁,父亲是一位退休的政府物理学家,他们居住在2040大街的一套小公寓里,四年前母亲过世后,她就一直为父亲照料着那个家。之后,马克给少女讲了他自己、安妮、杰夫——讲他打算日后让杰夫成为自己的合伙人,讲安妮的照相机恐惧症,在他俩结婚那天,她拒绝拍摄她的照片,之后也一直拒绝拍照,讲去年夏天他们一家三口露营之旅的快活日子。

等马克讲完,少女说:“你的家庭生活真幸福。要能生活在1961年,肯定很不可思议!”

“你手头有一台时间机器,能随时到这儿来。”

“不是那么简单的。首先,我不能抛下爸爸,其次还得考虑时间警察。你要知道,时间旅行只限于政府资助的历史考察者,对于普通大众是禁止的。”

“你似乎把问题都处理好了。”

“那是因为我父亲发明了一台时间机器,而时间警察毫不知情。”

“可你依然违反了法律。”

少女点点脑袋,“但只是在他们的眼里,只在他们对时间的观念里。我父亲有他自己的观念。”

听少女说话是如此愉快的一件事,她说些什么并不重要,马克想让少女继续聊下去,无论她谈论的事情有多么牵强和不可思议。“跟我具体说说。”马克说。

“首先我要告诉你官方的观念。这一观念的支持者声称,来自未来的人不应该参与到过去发生的任何事件中去,因为他的存在会构成一个悖论,为了要消融这一悖论,未来的事件会发生改变。所以,时间旅行部确保只有获得授权的人才能使用时间机器,还动用了一支警队,逮捕那些企图跃迁到过去的人。有些人向往过去简单的生活方式,伪装成历史学者,然后就能一劳永逸地回到某个不同的时代。

“但我父亲的想法是,时间之书早已写定。父亲说,从宏观宇宙的角度来看,所有将要发生的事情早已都发生过了。因而,假如一个来自未来的人参与过去的一起事件,他就变成了那起事件的一部分——他首先是那起事件的一部分,因为这个简单的原因,悖论不可能产生。”

马克用力吸了一口烟,他需要烟草的麻痹。“听上去你父亲是位相当出色的人物。”他说。

“哦,是的!”兴奋之下,少女的脸颊愈加殷红,映衬得湛蓝的眼眸愈加明亮,“你不会相信我爸爸读过那么多的书,兰多夫先生。我们住的公寓里塞满了书!海格尔、康德、休谟、爱因斯坦、牛顿、魏扎克。我自己也读过几本。”

“我也收藏书。事实上,我也阅读甚丰。”

少女出神地凝视马克,“兰多夫先生,好棒噢,”她说,“我敢打赌,我们有很多共同爱好!”

随后发生的对话确实证实了他俩有许多共同爱好——尽管马克事后回想到,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姑娘在九月的山顶上讨论康德的先验美学、贝克莱主义和相对论着实煞风景,即使这个男人已经44岁了,而姑娘只有21岁。可幸好还有补偿。他们热烈地讨论先验美学,不仅得出了先天和后天的结论,还使得少女的眼神里闪现微光;他俩对贝克莱哲学的解析,不仅指出了这位好主教的理论的内在弱点,还令少女脸颊绯红;他们对相对论的议论不仅证明E总是等于mc2,还说明,知识对于女性的魅力不仅不是阻碍,还是助益。

那一时刻的情绪存留了好久,比正常情况下久得多,马克上床睡觉时,午后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这一次,他甚至未曾想起过安妮;他知道那样做不会有好处。与之相反,他躺在黑暗里,胡思乱想着,所有的画面里都有九月的山顶和蒲公英色头发的少女。

“前天,我看见一只兔子,昨天我看见了一头鹿,今天我就看见了你。”

次日早上,他开车去了小村落,到邮局查了下有他的邮件。一封也没有,他一点也

杰夫和他一样讨厌写信,安妮眼下大概无法与外界接触。至于工作上的事,他已经禁止秘书打搅他,除非发生了最紧要的事情。

他心里斗争着,不知该不该去问皮肤皱巴巴的邮局局长,附近是不是住着一户姓丹佛斯的人家。他最终决定还是别问了。那么做的话,会颠覆茱莉编造出的那套详尽的假想,尽管他不相信少女的话,但他内心深处并不愿推翻那套假想。

那天下午,她穿着一件黄色的连衣裙,和她的头发同样颜色,他看见少女时,喉头又绷紧了,又一次说不出话来。可是当最初的时刻过去,他和少女攀谈起来,却安然无事,他们的思绪像两条汩汩冒泡的小溪,汇流在一起,快活地流经旱谷,度过了一个下午。他俩这回分手时,少女开口问道:“明天你会在这儿吗?”——然而,这只是因为她抢先问出了这个问题——穿过森林回到木屋的路上,少女的话一直在马克耳朵里回响,他在门廊上抽了一整夜烟斗,最后才安睡过去。

次日下午,他爬上山后,发觉山顶空旷旷的。起初,他失望地惊呆了,接着想起来,“她晚到了,就是那样。她大概随时会出现。”他在那块花岗岩上坐下,等待着少女。可是她没有来。几分钟过去了,几小时过去了。阴影从森林里爬出来,攀爬上山坡。空气越来越冷。他最终放弃了,垂头丧气地走回木屋。

第二天下午,少女还是没有出现。再过一天,仍然不见踪影。他吃不下也睡不着觉,对钓鱼也厌倦了。他再也没兴趣看书。在那些日子里,他憎恶自己——憎恶自己的行为像个害单相思的中学男生,都四十几岁年纪了,看到一张漂亮脸庞和一双美腿,反应却和其他傻瓜一模一样。几天以前,他从未这样子看过另一个女人,现在不到一周,他不光看了这个少女,还爱上了她。

第四天,他爬上山,内心的希望之火熄灭了——接着突然又有了盼头,因为他看见少女站在日光下。她这次穿了件黑色连衣裙,他应该猜得到少女缺席的原因;但他没猜到——直到他走到她身边,看见她眼睛里落下的泪水和嘴唇的微微颤抖,这已经能说明真相。“茱莉,出什么事了?”

她抱住了马克,肩膀颤抖,脸庞贴在他的外套上。“我父亲过世了。”她说道,不知怎么地,马克知道这是她第一次落泪,知道她未掉眼泪地熬过了守夜和葬礼,直到此刻才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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