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少女(4)

时间:2014-05-12 22:28:10 

他伸出手臂轻轻环抱住少女。他此前从未亲吻过她,现在也没亲吻她,没有真的亲吻。他的嘴唇擦过她的额头,快速地抚摸她的头发,就这些而已。“茱莉,我很遗憾。”他说,“我知道父亲在你心中的分量。”

“他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说,“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了,从他在实验室里做锶90实验起就知道了,但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他甚至连我都没告诉过我不想活了。父亲不在了,也就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没有一丁点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他紧紧搂住她,“茱莉,你会找到活下去的理由的。某个人。你还年轻。其实你还只是个小孩。”

少女仰起了脑袋,抬起一对突然没有了眼泪的眸子对着他,“我不是个小孩!你还胆敢叫我为小孩!”

他吃了一惊,松开了少女,向后退步。他以前还从未见过女孩动怒。“我不是那个——”他开始辩解。

女孩的怒火来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我知道你不是存心要伤害我的感情,兰多夫先生,但我不是个小孩,我真的不是。请答应我,你永远不要再叫我为小孩。”

“好吧,”他说,“我答应你。”

“现在我必须走了,”她说,“我有许多事要做。”

“你会——明天你会在这儿吗?”

少女久久地看着他。一层宛若夏日阵雨之后出现的水汽使得她的湛蓝眼眸闪闪发亮。“时间机器快坏掉了,”她说,“有几样零件需要更换——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更换。我们的——我的时间机器也许能再跃迁一次,但我吃不准。”

“但你会尽量过来,对吧?”

少女点点头,“嗯,我会尽量过来的。还有,兰多夫先生?”

“什么事,茱莉?”

“万一我来不了——就说在前头吧——我爱你。”

少女说罢就离去了,脚步轻快地跑下山,片刻后就消失在糖枫树林里。马克给烟斗点火时,双手颤抖,火柴烧着了他的手指。他记不得自己后来如何回到木屋、胡乱做了顿晚饭、上床睡觉,然而那些事他一定统统都做了,因为第二天他在卧室里醒来,当他走进厨房时,晚餐的碗碟放在沥水板上。

他洗了碗碟,煮了咖啡,整个早上都在码头上垂钓,脑海里什么都不想。他稍后会面对现实。眼下他知道少女爱着他,知道再过短短的几小时就会再见到她,这就够了。就算是一台快坏掉了的时间机器,一定也可以毫无困难地把少女从小村落传送到山上。

他早早地到了那儿,在花岗岩“长凳”上坐下,等着少女走出林子,爬上山坡。他能感到心脏的跳动,知道自己的双手在哆嗦。前天,我看见一只兔子,昨天我看见了一头鹿,今天我就看见了你。

他等了又等,可女孩没有来。第二天她也没有来。当影子开始变长,空气越来越冷,他走下山,踏进了糖枫树林。此刻他找到了一条路径,沿着小路走进树林,又贯穿树林来到小村落。他在小邮局驻留,查看有没有寄给他的邮件。那位皮肤皱巴巴的邮局局长告诉他没有邮件后,他还逗留了一会儿。“请问——这儿附近有没有住着一户姓丹佛斯的人家?”他脱口问道。

邮局局长摇了摇头,“从没听说过。”

“近日这儿有没有办过葬礼?”

“将近有一年没办过丧事了。“

那日之后,尽管他每天下午都会来到山上,一直到假期结束,可他心中知道女孩不会回来了,知道女孩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仿佛她从未出现过。那些日子的晚上,他流连在小村落里,绝望地希望邮局局长弄错了;可他看不见茱莉的踪影,他描述茱莉的长相给路人听,只得到否定的回答。

十月初的时候,他回到了城市。他尽其全力以平常心对待安妮,好像两人之间毫无改变;但安妮见到他的那一刻,似乎就知道有些事改变了。尽管她没有问起马克,随着一周周过去,她却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她眼中的惧怕以前曾让马克迷惑不解,如今这种惧怕变得愈来愈明显。

他开始在周日下午开车到乡下,去往那处山顶。如今树林是金黄色的,天空比一个月前更加碧蓝。他一连几个小时坐在花岗岩“长凳”上,凝视着少女消失的地点。前天,我看见一只兔子,昨天我看见了一头鹿,今天我就看见了你。

后来,在十一月中旬的一个雨夜,他发现了那只手提箱。手提箱是安妮的,他误打误撞地发现了它。安妮当时去城里玩宾果了,家里只剩马克一个人,他花费了两小时看了四档乏闷的电视节目后,记起自己去年冬天存放好的拼图游戏。

他只想要找点事情——任何事都行——来让自己不去想茱莉,于是上阁楼去拿拼图游戏。他在一个架子旁堆叠的各色盒子里翻找的时候,手提箱从架子上掉了下来,摔落在地板上时,箱子弹开了。

他弯下腰要捡起手提箱。他和安妮结婚后,她就是拿着这只手提箱搬进了他俩租下的小公寓,他记起安妮总是锁住箱子,还记得她说笑地告诉他,箱子里一些妻子必须保密、不让丈夫知晓的东西。这么多年过去了,箱子上的锁已经生锈,刚才那一摔弄坏了锁。

他正要合上盖子,却突然看见伸出箱外的白裙子褶边,随即停住了手。裙子的材料隐约有点眼熟。不久之前,他见过类似的材料——这种材料让他想起了棉花糖、海水泡沫和白雪。

他掀起箱盖,用颤抖的手指拿起那件连衣裙。他把连衣裙提到肩膀旁,展开了裙子,于是裙子像轻轻落下的雪花一样垂挂在房间里。他久久地凝视裙子,喉咙绷紧。接着,他再次轻柔地叠好裙子,重新放进手提箱内,合上盖子。他把手提箱放回屋檐下的原位。前天,我看见一只兔子,昨天我看见了一头鹿,今天我就看见了你。

雨滴乱击在屋顶上。他的喉咙此刻绷得紧紧的,以致他有一会儿觉得自己即将哭出来。他缓缓走下阁楼的螺旋楼梯,进入客厅。壁炉架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时间是晚上十点十四分。再过几分钟,接送玩宾果的顾客的巴士就会在街角放妻子下车,她会走过街道,走上人行道,来到前门。安妮会茱莉的全名会是茱莉安吗?

那是她的全名吗?大概是吧。人们在用化名的时候,总是会保留部分真名;她彻底改变了姓氏,大概觉得随意改动下名字的话会比较安全。除了改变姓名,她一定也做了其他的安排来躲避时间警察。难怪她从来就不想被拍下照片!好久之前的那个日子里,她怯生生地踏进他的办公室应聘工作时一定十分害怕!孤身一人待在一个奇怪的年代,吃不准她父亲的时间概念是否站得住脚,也吃不准这个将在四十来岁时爱上她的男子在二十来岁会不会对她有相同的感觉。她安然地回来了,正如她说自己会回来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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