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有些冷,腿也麻了,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我不晓得睡了多长时间。我仰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又去望我面前的小河。可是我还是没看见绣花鞋。
我再次坐下来,将背抵到背篓上睡觉。刚睡不久,绣花鞋就走到我身边,我高兴死了。我说总算看到你了,我来了好多回,来找你,可一直没看到你。她不说话,身子一转就走了。她仍穿着上次那件水红的旗袍,绿绸的裤子,红色绣花鞋跨过一道一道门槛,样子漂亮极了。我跟着她走啊走,穿过一间一间花房子,最后来到一间卧房里。我感觉好像是我上次睡觉的那间。我怕她走了,连忙问她,这儿是你的家?她没理我。我又问,你真的就是彭金吾家的大小姐?她仍不说话,只坐在屋角的一把太师椅上,拿一把团扇遮着脸,只露了半个眼睛给我。不晓得睡了多长时间,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男人打着灯笼进来了。灯笼的光很强,刺眼睛。男人凶神恶煞地问我是什么人,怎么睡到他床上了。我想这或许是彭金吾家的长工,正要解释,他一把抓起我的衣领,把我从床上揪起来,扔到地上。
我一个激灵,醒了。我倒在背篓一边,太阳正照在我脸上。一旁的大狗子拿脚踢着我的腿说,宝儿你怎么睡坟园包里了?
看见大狗子,我心里八头都是火。都是他!
我想站起来,可腿麻杵杵地,站不起来。我双手抱着身边的一棵柏树,才慢慢地起身了。屁股也湿漉漉的像坐在一盆冰水里,我用手拍了拍屁股。
你在这儿睡了一夜?大狗子说。
我朝小河边望过去。我睡了一夜了,我想知道能不能看到绣花鞋。可没有,只有一河的阳光。
你也不怕冷?寒气这么重。大狗子又说。
我瞪着大狗子,胸口气鼓鼓的。我又想起他让我帮他搂火的事。可大狗子丝毫没注意到我一鼓一鼓的胸口。他说,你哑了还是聋了?我问你呢,怎么睡到这坟园里了?
我恨不得扑上去掐死他。可我抬起手来时,改变了主意。我想吓吓他,吓吓他比掐死他更有意思。
我一本正经地把上次跟爹卖猪毛时睡在这里的过程说了一遍,大狗子的脸一下煞白了,有点结巴地说,你……说……你是……被鬼引……到这儿……来的?你……没……日白?
我没理他。我把背篓往肩上一挎,一甩腿走了。
大狗子脚边摆着一个大箱子,还有一卷电线。我明白他是来打鸟的。那个大箱子是他自己制作的一个打鸟的机器。我本想说几句要他不要再打鸟,不要再抓蛇,来生好变人之类的话,可我没有。大狗子这种东西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大狗子连忙拉住我,要我在这儿帮他电鸟,还说电了鸟卖了钱对半分,可我一甩膀子走了。我说我不想下辈子变鸟变蛇。我心里升起一点得意。我想他没准会被我说怕了。
果然。我跛到半路上,还没到村口,大狗子从后面跟上来了。他说今天还真是碰到鬼了,机器硬是接不上电。
我想,是绣花鞋出来了,只是我没看见吗?
还是看不到鬼,这让我十分懊恼,也十分着急。爹每次在我着急时,就会给我托梦,可这阵子,他也不给我托梦了。我去给他烧纸,敬香,他还是不理我。我想他一定是生我气了。我没有别的法子,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只有去花坟园。
可我一连去花坟园睡了好几天,还是没看到绣花鞋。这天晚上,我又背起背篓准备去花坟园时,万小玲来了。万小玲问我是不是又要去花坟园睡,我说是的。她从荷包里掏了八十块钱出来递给我,说这是我上次给她薅苞谷草的工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了,那块苞谷地我还没薅完呢,她就把钱给我送来了。往常,她是不会给我工钱的,更不会给我送来,每次我都要找她要好多回,她也是今天给一块,明天给两块,从来就没有痛痛快快地一次给齐。我把钱接过来,塞到我袄子荷包里,说还没薅完呢。她说她请别人薅了。我往前走时,她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背篓口,要和我说几句话再走。不等我说话,她从我屋里提了两把椅子出来,把一把放在我的身后,自己坐到另一把上,然后又扯着我的袖子,让我坐下来。宝儿,你说个实话,她说,你真看到花坟园的绣花鞋了?她把你领到好大好大的花房子里去,让你睡绣花床?
听万小玲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大狗子一定在村里讲我在花坟园睡觉的事了。我有点得意起来:你不信?万小玲说,开始我不信,可现在信了。你不晓得吧,疤眼儿、花子和夜壶几个悄悄地去看了,见你真的就睡在两座花坟之间,睡得鼾是鼾屁是屁,嘴巴的涎水流起好长。我没想到疤眼儿他们偷偷去看我在坟园睡觉的事,我越发得意了,说,现在你们相信我能看见鬼了吧?万小玲说,我才晓得你小时候就能看见鬼的,我嫁过来这么多年,也没听人说起过。万小玲说到这里时,屁股一抬,把椅子往我跟前靠了靠,把声音放低了说,你真的看见过我公爹,他……还没托生?
闹了半天,我这才明白了,万小玲这回这么抻抖地把钱给我,和我扯东拉西,原来就是为了这个。我瞪了万小玲一眼,感觉她有点紧张。
我真的没看见过杨秀才,那天是为了吓她才说的。见她紧张兮兮的样子,我有点想对她说实话算了。可我一想起她把杨秀才逼出了家,死了竟然连尸骨也找不到,又不想说实话了。我还想到,现在人都相信我能看到鬼了,我要是说了实话,村里人会不会不相信我能看到鬼了?你不信?我说。你看到过几回?在哪几个场子看到的?和你说了话没得?她望着我问。我想不到她会接二连三地问我,我一点准备也没有。我想了想说,我看到过好几回呢,有一回他从你们家出来,有一回是在偏岩屋里,有一回是他在院坝里写对子。万小玲突然就哑巴了,怔在那里,像个树蔸子一样。我站起来,把背篓往肩上一挎,要走,她说,你看到我公爹穿的什么衣服?什么鞋子?他身上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没有?你去偏岩屋做什么……万小玲刨根问底,我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你老是在这儿问呀问,不如去找你公爹的骨头,把骨头找回来了,给他拢个坟,让他托生。
真没想到,我在花坟园睡了几夜,就让村里的人相信我能看到鬼了。想起这个我就觉得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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