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只蝴蝶飞来了,那只猫从见风倒头上一跃而起,扑向窗户。谁也想不到这个憨憨的见风倒手脚那么麻利,只一蹿就抓住了飞到半空的猫。蝴蝶逃出窗户,飞到了一旁的李子花中。
见风倒高兴了。不过他从来不笑,总是阴着脸。能让人看出愉快的,就是那只扭动不停的腰。这不是男人的腰。老万说。他说以前他们打鱼的那儿也有一个人长了这样的腰,只在渔铺里做饭,不去海里打鱼。那饭做得真好,可惜走路像娘儿们。老万咂着嘴,远远地瞟着见风倒:
是男是女看看就知道了,嗯。
老万的话让我们吓了一跳,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吱声。
老万笑眯眯的:海上那个人后来到底还是露了馅,他夏天热得受不住,跳进海里洗澡,被人撞见了,嘿嘿
咋回事?
原来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
多么奇怪啊!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我们都不信:那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那么回事。老万眯着眼,不再正经说话了。呆了一会儿他又说:从那以后打鱼的人都不愿理他了,也不想吃他做的饭。我只想帮帮他。那年头我家里穷,娶不上媳妇,光棍一条,就琢磨起了事儿。我让他把头发留长,等扎上了两条小辫子,就娶回家当老婆了---至今还是我老婆,能做一手好饭。
大家瞪着眼发愣。我们当中心最细的是小双,他问:生娃娃了?
啊啊,老万摇着头,这事儿不急的
可是我们都想弄清见风倒是男是女---当我们凑近了端量时,觉得他绝对是男的:嘴唇上有一层黄黄的小茸胡。不过有一点不妙:他的眉毛又细又弯,这可是个问题。
太阳晒得一地沙子发烫,赤脚走在上面真好。小蜥蜴探头探脑四处乱瞅,猫就把它们逮住了。那只羊与见风倒一块儿卧在沙子上,被一群蜜蜂围着。见风倒袒露着上身,抓一把烫烫的沙子往肚脐上撒。
我们注视了一会儿,都跑到他跟前玩起了这个。他的肚脐像小酒盅,很深,凹着。等它装满沙子后,羊爬起来嗅了嗅,发出了咩咩声。见风倒嫌热,松脱了长裤翻扭着。小双揪起他的短裤看了看,他懒洋洋地并不阻止。
小双说:他是男的。
大团大团的李子花开过,接着是桃花梨花苹果花。那个带来冬天的妖怪越逃越远,大概早到了海北,于是最好的春天就留给了我们。一群群绿翅红嘴鸟儿飞来了,它们在园子里忙碌嬉闹,全不理睬别人。
这算得上真正的节日。一到星期天,我们就在花海里钻来钻去,与蝴蝶和蜜蜂、各种鸟儿周旋,忘记了一切。家里大人关心的是我们与看园人的关系,担心受到捉弄和欺负。这次他们搞错了,说实在的,我们不捉弄他就算不错了。
这个人有点痴傻,心眼可能还抵不上我们一半。
而且这人懒得出奇,有时一整天躺在树下,只要不起风就仰脸往上看:白天看小鸟和蝴蝶,晚上看星星。这里的夜晚星星大,没有月亮时就格外大。有些动物是跟上月亮起哄的,它们在明晃晃的月光下不会安生,又飞又跳又跑,分不清是一些什么东西。
半夜里,有一只狗那么大的动物唰唰跑在园角。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一只更大的动物从东到西跑过。我们问见风倒它是什么?他吸吸鼻子,侧着耳朵听,又贴在地上听,只不回答。
虎头一个人蹲在黑影里,突然神色慌张地跑过来,伸手指着一角说:听,扑扑的,像一只大鸟。
他的声音透着恐惧,我们屏住呼吸。听到了,好像有一大团棉花,轻轻地落在了园子里。我们吓得一动不动,身子贴在了一起。
又过了许久,再没有一点声响。小双第一个离开大家,蹑手蹑脚走向园子深处。花的浓香一阵阵钻到鼻孔里,有人打起了喷嚏。羊和猫守在见风倒身旁,快睡着了。
夜色里的花树如同一座座山峦。我们都觉得每到夜晚花的重量比白天增加了几倍,细细的枝丫眼看就承受不住了。花的山峦里藏了各种动物,有飞禽也有走兽,它们都知道那个大妖怪离开了,于是不再安生,一齐出动。
小双扯着我的手,小心又小心地来到一棵最大的苹果树下。他从一个树隙指给我看。
那儿什么也看不清,只是一团浓黑。我们紧张极了,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扑扑跳。小双转脸看我,我发现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正这会儿,那团黑影颤了几下,发出噗、噗的声音,就像一只大母鸡在抖动翅膀---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它嘴里又发出细小的吱吱声,就像一只轻到不能再轻的气球,只一跃就弹到了更高处---比所有的树都高。它在无数的树梢上弹跳了几次,最终不知落在了哪棵树上。
我和小双都没看清它的模样,因为花丛太密,天太黑。但我们都一致认为这家伙的个头不小于一只大鹅,会飞会跳,身子轻盈灵巧到无法形容的地步。
第二天夜里又是相同的情形:到了半夜时分,天安静得出奇,一天星星眨眼不停,没有风;大大小小的动物开始在园中跑动,它们尽可能隐藏自己的声息。可是我们个个耳尖眼明,绝对放不掉任何行踪。大约在虎头第二次打哈欠的时候,小双的手指又竖在嘴边了。我们捕捉那噗、噗的声音。
那个古怪的飞禽或走兽又一次神秘地降临了。
我和小双虎头三个人猫腰钻过几棵树,然后大气不出地趴在地上。虎头怀里抱着猫,他有自己的盘算。
半个钟头过去,四周静得吓人。小双又伸出了手指。不远处有呼呼的喘息声,就像一个小孩子疯跑之后大口喘气。虎头激动得快要哭了,扯扯我和小双,一丝丝往前爬。
当离那喘息声越来越近时,它反而一点声音都不再发出。这家伙多么狡猾。可是我们都看到了,在最高处的一个树丫上,沉甸甸地压了一个东西,像石头一样。它比鹅还大,头是圆的,正轻轻转动,像在寻找什么。
我们正在凝神,虎头突然把手中的猫往树上一撩。
猫的眼睛比我们尖多了,它早就看到了树梢上的家伙了,一直在虎头怀中挣动呢。
猫急急地往上蹿。我们料定那是一只大鸟,而猫见了鸟类就不会饶过,再大的鸟都会败在它的手里。
说时迟那时快,猫像闪电一样直击树梢,接着发出扑哧扑哧的打斗声、惨惨的叫声---尽管星光微弱,我们还是看清了最后一幕,这一幕说起来没人相信我们惊得目瞪口呆。
好几天以后我们讲给大人听,他们还觉得这事不可思议,谁都不信。可一切都是真的,是我们亲眼所见。
当我们讲给见风倒时,他弯弯的细眉抖了抖,惊得大张嘴巴,露出一口米粒似的细牙。他回头细细查看爱猫,发现它左边的脸,还有一只眼,都肿了。
大家多么同情这只猫。
那一夜我亲眼见过了飞快完结的这一幕:猫飞速冲到那个怪物近前,对方正望着远处;直到猫伸出利爪那怪物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接着抬起一边的翅膀---也可能是手---一下提起猫狂舞的两只前爪,用另一只手狠狠揍了它几个耳光。猫惨叫着,被啪啦一声扔到了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