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那件事

时间:2014-11-14 11:04:20 

文/王开岭

它时宏时细,忽远忽近,亦低亦昂,倏疾倏徐……它是北京的情趣,不知多少次把人的目光引向遥空。

——王世襄《北京鸽哨》

对老北京来说,有两缕声音最让人魂牵梦萦:鸽哨与空竹。

安静的年代,无论串胡同,还是伫立庭院,只要稍留神,耳朵里就会飘入它们。两种声音的音色又近乎姊妹:嗡嗡嘤嘤,如梦如幻、清越绵长……不同的是,一个在高处疾掠,一个于低空回荡。

尤其鸽哨,乃皇城根最大牌的嗓子。没有它,没了这动静,京城的空气便仿佛睡着了,丢了魂儿……

如今的北京,鸽哨难觅了。

大家很少再集体仰望什么,天上的那件事——那件最美妙的事,那些溜冰似的、滑着弧线的翅膀,那群雨点般的精灵,不见了。

天寂寞了,云枯瘦了。即使晴空,因没有了翅膀和音符,也像白痴。

奥运前夕,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灌了一张CD:《听,北京的声音,2008秒》。

雕刻市井之声,描画古都音容,这是个很童话的创意。据说最费周折的是录鸽哨。起初难觅养鸽人,他们仿佛蒸发了,不知被高楼大厦撵到了何处。总算找到了一户,但环境太嘈杂,车水马龙,根本没法录。末了,遇上了在宋庆龄故居做义工的郑永祯。郑师傅酷爱鸽子,退休后主动来这里驯鸽,其弟则擅长配哨,可谓珠联璧合。谁知又遇上个大麻烦:附近住着位高官,嫌闹腾,不让鸽子带哨上天,要择时机……

郑师傅还做了件有意义的事,一件大事:帮王世襄养鸽子。

世襄先生是个最好介绍又最难定义的人。往复杂了说,乃文物家、史学家、民俗家、美食家、收藏家、鉴赏家;朝简单了说,就是个一辈子爱玩、懂玩、玩透了的老小孩。而所有玩习中,畜鸽听哨为至爱。他甚至编著了《北京鸽哨》《明代鸽经•清宫鸽谱》等书,将鸽哨的源流、制式、造法、音效一一详解。

先生戏称自己乃“吃剩饭,踩狗屎”之辈。何出此言呢?先生说:“过去养鸽子的人,对鸽子就像待孩子。自个儿吃饭不好好吃,扒两口剩饭就去喂鸽放鸽。他们还有个习惯,一出门不往地上看,却往天上瞅,常常踩狗屎。”

鸽哨声声的年代,老北京人都有翘首的习惯,想必那会儿,驼背的也少吧。据说,梅兰芳担心眼皮耷拉,曾专门养鸽子,或仰颈,或远眺,到晚年眼睛尚未变小。

王世襄回忆说:“过去几乎每条胡同上空都有两三盘鸽子在飞。悦耳的哨声,忽远忽近,琅琅不断。”养鸽,行话多,圈内不叫养鸽,叫盘鸽。24只算一拨儿,要盘最少两拨儿,飞起来才好看。盘鸽至少早晚两次,若不勤飞,鸽身囤肉赘膘,就废了。

哨的制式和使用更讲究,按世襄的说法,有葫芦类、联筒类、星排类、星眼类……细分又有三联、五联、十三星、十一眼、双鬼连环、众星捧月……编排不同,绑式不同,音色音律各异。据传从商代起即有人畜鸽了,而对制哨名家的记载,约始于两百年前。

应该说,正是鸽和哨,排遣了天空的寂寞。

我最早对鸽哨的印象来自电影,尤其在以北京、西安为背景的片子中,它几乎是故事开场的第一声,又总和钟鼓楼、四合院配在一起。想必在导演看来,鸽哨亦是生活空间的必需元素吧。后来我才知,其实影视里的鸽哨,全部是音效合成的,或者是口技,真实的鸽哨很难采集,因为录音师在地面,噪声加上建筑的反射音,录了也没法用,只能进音棚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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