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忆儿时,暑假生活里,白天有蝉声相伴,晚间有萤火点睛,诗思、童话,都就此在星空下悄没声地飞舞起来。
十岁之前,我家住在北京东城一个小院里。沿南墙,一棵“郎家园”一棵白枣树之间,除了野生的马蔺草,还有早晨盛开的喇叭花,傍晚盛开的草茉莉,几盆雍容的玉簪棒,簇拥着三五层灰砖垫脚的种着慈姑的绿釉水缸——比司马光幼年砸的缸要小些吧。
等到西天云烧火或火烧云退出舞台,天渐暗,远处现出星星,近处蝙蝠飞动,凉风从树梢下来了,回望南墙根,点点流萤,已经悄悄地提着灯游动多时,就在慈姑缸下,潮湿的砖缝附近,越过草丛,照着玉簪开谢的花棒,顶多绕到牵牛攀墙的细蔓周围,绝不再往高处走了。
年离开了那个小院,眨眼七十年。如果说那时北京土话把火柴叫“取灯(儿)”,启人遐思,也该给萤火虫起个名儿叫“提灯”。
七十年间我保存的,不止是记忆里的画面,更是置身其中的一种感觉。
当时迁居一处铺面房去,没有小小院落了,后来再没有安逸的暑假让我重续跟萤火的前缘。直到九十年代一个夏天到成都,随流沙河夫妇、黄一龙和曾伯炎同往青城山,暂住一位工人老师傅自家的“楠园”里,露天纳凉发现了萤火,才重温了旧日夏夜特有的感觉。
前几年,一晚在密云水库南线往一条土路拐弯的草间,发现了孤零零一点萤火,唤起的却不是怀旧的闲情,竟是吴梅村一个痛极的残句:“草间偷活”!
应该不止我一个人偶然惦念萤火虫了。去年就看见有人捉了萤火虫卖的消息,觉得不是滋味。市场上有供总是因为有求吧。果然,有心人便有了创意,听说上海植物园、海洋馆开设了暑期夜访动植物夏令营,家长带着孩子,黄昏五点钟入园,七点钟就可以“跟萤火虫亲密接触”了,不过人数有限。成规模的,据说厦门创建了“萤火虫公园”,是全国第一家。不知经营得怎么样。青岛中山公园从广西引进了一万只萤火虫,禁不起两万市民涌进来看,三天就有一半死去。萤火虫的生命是很脆弱的,正常情况下能存活七到十五天,它们要避光照,近清水,躲喧嚣,就因为环境越来越不合适,这才逐渐从城市消隐。人工培育后,千里迢迢远道运来,喘息未定,遇到人山人海,还有人拿手电照,用闪光灯拍,可不是加速它们的死亡!再说人工养殖,萤火虫并不是吃素的,它要吃蜗牛,吃螺蛳,是不是还得同时养殖大量的蜗牛之类啊?
唉!自然,大自然,是天生的,食物链也是经千百年(甚至千万年)形成的。所有这一切,破坏容易,要想一朝恢复,可就难上加难了。
萤火虫,萤火虫,我童年的朋友!我不曾捉过你,也不曾拿扇子扑过你(不管是轻罗小扇,还是大芭蕉扇);然而,在你沦入生存困境的今天,我也无计可施,一筹莫展,爱莫能助啊!(邵燕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