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在长江南岸那个小小的水乡村庄里度过。在我十六岁离家求学之前,我与那里的大自然中的一切水乳交融,构造了我体认世界的最初方式。这种东西是不能被后来的都市生活经验完全抹去的。此后,我生活最长时间的地方便是北京——这个以惊人的速度迅猛扩张的大都市。人们需要在周末,开着车,排着长队去郊外爬一爬香山,而北方春天的沙尘暴和冬天的寒冷,则使得花草显得格外稀罕。即便有树木花草,那也是以人工装饰的形态出现的,它们不是“自然”。也许可以说,在我的生活经验中,经历的是黑白分明的两级:绝对的自然乡村和绝对的人工城市。但是,这两样东西,却似乎在我现在生活的这个日本海滨城市和谐地交融在一起了。
三
更重要的原因是,这座城市也有足够的理由让我观察和体认它。它的怡人的气候,干净的空气,整洁的街道和花草树木的情调,以及缓慢的发展速度与生活节奏,使人开始变得安静而有闲“看”到自己生活其中的环境。据说在日本流传一句关于三个城市的名言:在东京打拼,在大阪挣钱,在神户过日子。这也可见神户这个城市的基本格调。我对神户历史的了解还不够多,无法判断这种舒缓的生活节奏和相对稀少的人群(除去三宫、元町等市中心消费区)到底是一种城市风格,还是经济迟缓的表征。走在平野、凑川等地相对边缘的消费区,可以看到规模颇为庞大的商业街,但消费的人群却并不多,只有在北野那样的旅游区、三宫那样的闹市区,可以在周末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流。
在所有的街巷里,最让我吃惊的,是各色的咖啡馆、料理店或写着广告招牌的小饭馆、居酒屋的数量之多。这些店店面都很小,店里一般也就是一个厨师、一个服务员或一个老板娘之类的人,或者就是夫妻店。但是它们混杂在各种社区的住房之间,比每隔两三百米一个的便利店还多。
在我的宿舍朝向海侧的方向,每个十字路口的巷子拐弯处,都会有四、五个这样的小店。我总是疑心是否会有人进去消费。不过常常是傍晚我下班回来的时候,透过两块布拼起来的门帘,可以看到有人在里面吃喝,有音乐流泻到外面的巷道上。这些小店里的消费者,大约就是那些常常见面的熟客吧。真正重要的,其实并不是这些小店如何赚钱,而是餐饮消费以这样的小规模、四面开花的方式存在,和人们愿意去这些店里消费的习惯本身。这意味着这种消费常常主要是面对多年定居在这个城市乃至附近这个社区里面的人们,一种本地的内向型的消费形态。我听到一些相对熟悉神户历史的人说过,这些年神户的经济衰退了,流动的人群减少,许多以前的老商业街都败落了。但是,如果神户因此而形成了一种内发型的消费模式,那或许是这座城市虽然显得安静但却并不颓废的原因吧。
在国内的一些城市,我却看到另外一种快速滚动、浮躁而没有根基的经济与生活运转方式。显然,这是一个太大的话题,我想说的只是如何可以让在一个地区生活的人们真心地热爱这里,并在城市内部形成一种更好的生活与经济运转的可能。神户固然有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不过让我感兴趣的是,这种风景并没有完全被作为一种资本经营,并以招揽外来游客拉动消费为目的,而是真正构成了生活在这个城市中的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并渗透到他们生活的细微环节之中。给神户大学的学生上课时,我给他们出了一个作文题目“我心目中的神户”。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些年轻学生几乎所有人都表达他们如此热爱这个城市,以致一辈子都不想离开这里了。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一种作文秀,后来想这或许才是一种发达之后的常态吧:你不是永远感觉到生活在别处,而是可以在自己生活的地方停下来,经营出一种更好的生存环境。这种意识是否算是奢侈呢?
神户让我想到的,只是在高速度经济发展之后,我们如何可能以人为的方式创造出更舒服的生存环境。这当然也绝不是个人的意愿可以决定的。神户经济的迟缓也许有许多关于GDP方面的苦衷吧?但是它却让我领会到经济发展的一种良性的累积,从而让生活其中的人们可以浸润在一种熟悉而现代的环境里。
常常在傍晚的时候,明净的蓝天上晚霞变换着绚丽的光彩,夜色渐渐地笼罩城市,我看着楼群之间的那些树枝在逆光中晃动,便骤然涌起一种乡愁一样的感觉。我知道,那只不过是因为我再一次在都市里看到了自然。我对神户的好感,或许正因为它既不像我曾经生活过的中国南方的乡村,也不像我现在生活其中的大城市北京,而是它以一种别样的方式把乡村和都市中某些符合“人性”的东西组合起来了。那就是我感觉到的“乡愁”。(贺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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