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当过几十年生产队长,“退休”后一直没个笑脸,好像这变了形的世界没有一个让他顺眼的人,包括死去的娘和我。
我考上大学了,心想爹总该高兴一回了,不料他却面无表情地吼了一声:“明天跟我跑山!”
跑山是祖祖辈辈村里男人成人的一道关,跑山比种地还要艰苦,比种地的道理还要凝重,男人算不算成人就在这一关。村子就在山前,祖辈的规矩,村人没动过前山的一根柴,因为山是天下人的山,柴是天下人的柴,离山越近越不能取,取柴要跑到几百里之深的老山柴谷,去天下人跑不到的地方才行。而且,柴是山上长的,没经过劳动,白取就有罪,有罪就要罚,因此跑山取柴要不停不歇地走三天三夜,仅这一关就有许多人过不了,过不了就不能算真正的男人。更艰险的是担柴出山,走崖翻谷,稍不慎就可能伤残。
可是现在,村里已有十多年没人跑山了,富了的人家烧煤了,穷着的人家开始取前山的柴,不用再设“成人关”了,按爹的话说:现世的人摆明了是都宁愿不算人!
我是我爹的儿子,不能不过这一关,我沉声应下:“行!跑不了山我不上大学!”
一切按祖辈传下来的跑山的规矩来。早上,穿上柴汉衣,缠上裹脚麻布,别上砍刀、干粮、水葫芦,扛上柴钎,出门。从前,每次跑山,都是父亲一声吼,全村的汉子就都跟上走。现在,只有我和爹两个人。先在村当中的大树下面朝南山跪倒磕头,这叫取柴谢山。从前,这时就有全村的女人跪倒一片唱“送汉歌”,现在没人送,磕了头就走。
然而进山不远就听见那树下传来女人们的歌声:“男人你取柴进了山,女人我做你脚下砖!……”歌声带着哭腔,歌声似和爹通着气,唱送的婶子大娘,都理解爹的心!爹在前头扬起脸,我知道,爹哭了。
身后有6个男人追上来了,村里的好汉子,我的亲伯伯们,也是爹最好的兄弟。我考上了大学也算给亲人们争了口气,过爹这个考场,伯伯们当然要护着我。他们齐声朝爹喊:“一起走!”爹没吭声,头里向大山深处扎去。
翻了几座山后又下到山底,顺着一个一个山脚走。我信心百倍,我要让爹知道,我成人了!爹他们走得实在太慢,都勾头塌腰半死不活的样子,不说话,大气也不出。我在心里偷笑:原来不过如此!
从早上走到晚上,我终于明白了,也服气了,因为只有我脚跛胆颤,头晕了,爹他们还是老样子,稳稳当当。我咬牙撑着,我知道为人的考卷这才正式展开。又走了一夜,我觉得自己在死亡线上了,脚底黏糊糊的分明是血,疼痛得已经麻木,拖动身子的力气越来越少,终于摇摇晃晃要倒下了。我后面的大伯拉起我,扶着我走。爹没回头却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吼一声:“放开他!”大伯只好丢开了我,悄声鼓劲:“我娃能行!”我紧紧咬住牙关,一股腥咸在口中弥漫,挣扎着跺了几下脚,又走稳了,和爹他们一个样子。我明白了为什么能跑山才算男人!
第三天的下午,终于走进了柴谷。
吃些干粮。取柴,片刻工夫就取够了,每人两小捆挑在柴钎两头,出山。
担柴出山可以歇脚,要走4天。
似乎是没有尽头的行走。村子近在眼前了,爹和伯伯们让我做最后一件事:把柴分成12份,送给村里12户还烧柴过日子的乡亲。
晚上,我浑身痛得无法入睡。后半夜了,我听见爹轻轻进了我的屋……我连忙装睡,打着呼噜,爹在炕前站了好久,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娃,别忘了做人的根底……”转身走了。
我明白。爹他们想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最朴实的做人的根基告诉我,在他们心里,村庄的绵延生存便在于把稳住人性的根底!我明白爹为什么让我跑山,世道声色是天上的云,爹让我把做人的根本留在这山中,这才是成人的第一步!(张鸣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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