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头上走三魂(2)

时间:2014-11-14 11:18:01 

后来小哥告诉我:“三魂”之说,完全国粹,出自道教,也不止一种解释。最常见的说法,“三魂”指天魂(灵魂,主人的思想意识)、地魂(觉魂,主人分辨善恶的能力及羞耻感)、生魂(主人的身体寿命)。《二堂舍子》是大戏《宝莲灯》里的一折。男主人公刘彦昌曾有人神之恋,天上的三圣母爱上了他,生下沉香,被二郎神以触犯天条为由压在了华山底下;刘彦昌在人间高中状元,授任罗州知府,又娶王桂英生下了秋儿,此时他们生活正比较安定舒适。忽然天降横祸,两个孩儿在学中看不过秦府官保对塾师的取闹追打,过去干涉,不想沉香失手用砚台将那秦府官保打死。回到家中报告这凶信后,两兄弟争先承担责任情愿偿命,刘彦昌束手无策,请出妻子王桂英来作判断。王桂英毕竟是秋儿生母,不免有所偏袒,但到头来念及沉香特殊来历,放走沉香,忍痛舍去秋儿偿命。当秋儿真被秦府锁走后,心如刀割,欲悔不能,在舞台上,最后王桂英跌倒,与同样悲痛的刘彦昌有互相配合的跪步身段。小哥为那最后的身段,反复排演,演出时,因为融入了角色,神态造型绝佳,博得满堂彩声。

小哥在北大排戏时,常出入燕南园,是去请马宛颐女士指导,马女士本是正式登过台的大青衣,乃北大西语系希腊文教授罗念生的夫人,因此,小哥虽主要受益于马女士,却也从罗教授那里获得启迪。罗教授并不加入马女士给小哥排戏的事宜,但既在他家,过来过去,也不免发表些意见。罗教授那时已经翻译了多部古希腊戏剧,我就是通过小哥,间接知道,去买来他的译本阅读的。罗教授说,京剧里,如《赵氏孤儿》《二堂舍子》,意蕴最与希腊古典悲剧相通,个体生命在被限定的时空中,奋力与命运抗争,虽然往往徒劳,但那种悲壮惨烈,体现出生命的尊严,足令人太息。小哥告诉我,他演《二堂舍子》里的王桂英,因为吃透了“三魂”所指,因此将那段故事里她的心理活动及生死抉择,分层次演绎了出来。“悠悠头上走三魂”,当然是魂不守舍了,但面对五雷轰顶的突发灾难,她分步骤将“三魂”陆续回归,先是“生魂”归位,寻求继续生存的可能;然后“地魂”返窍,对自私产生耻感;再后,“天魂”重现,升华出舍己子保三圣母之子的良善意识,虽然最后如剜心肉,有反悔之闪念,但终究是在命运的打击前,闪烁出成人之美的光辉。当然,就整出《宝莲灯》而言,也是为最后沉香的劈山救母,将人间的正义推及仙界,进行了必要的铺垫。

奚啸伯先生后来遭遇坎坷,偏瘫后于1977年仙去,享年六十七岁。小哥那一代人,命运也多跌宕起伏,他于2008年谢世,享年七十七岁。如今我年过七十一了。重读罗念生教授翻译的古希腊悲剧大师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从电视上观看京剧音配像的《二堂舍子》,不禁回味起梅兰芳那“悠悠头上走三魂”的行腔,有一种浓酽的情怀充溢心臆,就是无论遭遇到什么样的命运,在初期的“悠悠头上走三魂”之后,一定要再努力地将“三魂”回归躯壳。(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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