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家族有点特别,几家人聚拢在一起,在一个新的居留地过着家族式的生活,似乎就是为下一代更改故乡的名字。但故乡的名字是不容易改变的,我们家周围的邻居,大多是苏州的老居民,他们早已接纳了我们这个家族,但是,对于我们127号和125号的日常生活,毕竟是有点好奇的,而语言问题“首当其冲”。语言在我们这个家族里无法统一,我外祖母不会说苏州话,我大舅母不会说扬中话,我的父母和舅舅们则交替使用家乡方言和苏州话,他们互相之间用家乡话交流,对孩子们对外人都说流利的苏州话。
长辈们的家乡方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我们这些孩子感到恐惧,就像一个隐私,唯恐给外人听到,可惜的是,这隐私无法藏匿,因为长辈们从不以他们的家乡为耻。扬中岛的方言,听起来接近苏北话,而苏州这个城市的市民文化与上海相仿,地域歧视从来都是存在的,苏北话历来被众人所不齿,尤其是我的姐姐和表姐们,一旦与别的女孩子发生口水仗,必然会因为长辈们的口音受牵连。无论她们怎么强调扬中岛位于扬子江江心,属于镇江地区,镇江地区是在江南,与苏北无关,怎么强调都是无济于事,通常她们得到的回答是,镇江话也是苏北话,不管你们的老家在江南还是江北,反正你们不是苏州人,是苏北人!
我们家的下一代,都为上一代的家乡辩解过,为地理位置辩解,为语音所属方言辩解,出于虚荣心,或者就是出于恼怒,当你为父母的口音感到恼怒时,你如何体会故乡这个字眼带来的荣耀?相反,下一代体验的是一种隔绝故乡和遗忘故乡的艰难。说到底,孩子们是没有故乡的,更何况,是我们这些农村移民的孩子。
失散,团聚,再失散,是我母亲的家族在扬中苏州两地迁徙生息的结局,没有土地的家族将永远难逃失散的命运。我母亲的家族在几十年的艰难时势里一直聚合在一起,是一个亲密的家族圈的生活,但最终,在一个快速发展变化的时代里,一切烟消云散,这个家族的第一代第二代,还有第三代,最后是失散了。5年前,随着苏州齐门外大街的拆迁重建,我的大舅和三舅妈都被安置在了别的居民小区。同样的,由于亲戚关系的不可避免的疏远,我甚至从来没有去过他们的新家,我在苏州城里有好多表姐表哥,但我不知道他们住在哪个地方。他们的孩子纷纷到南京来求学,我设法找到他们,把这些年轻的大学生叫到家里来,吃一顿丰盛的晚餐,晚餐过后,接到那些表姐的电话,是致谢的电话,之后,又恢复漫长的疏远,联系中断了。我童年时代热闹的家族圈生活完全萎缩了,家族对于我来说,仅仅是由直系亲属组成,每次回到苏州,我的足迹仅限于我父亲的家我兄弟姐妹的家,甚至他们都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每一家之间的距离都很遥远,远远超过800米。对我来说,超过800米,故乡便开始模糊,开始隐匿,至此,我的800米的故乡已经漂浮不见了。
所以我说,这么多年了,我还在想象故乡,发现故乡。
我去了我父母的故乡扬中,满眼生疏,父辈在此留下的痕迹已经无从追寻。我现在回到苏州,回至苏州城北,我以前曾经有过的800米故乡,什么都不见了,只留下两座清代同治年间的石拱桥,一南一北,供人们凭吊。我发现在拆除了古旧的房屋之后,城北地区变得很空旷,同时也很小,那两座桥之间,现在看起来,800米也不到!
所以,我怀疑我的800米故乡也仅仅是错觉。我内心需要一个多大的故乡?我需要的故乡究竟在哪里?我知道吗?也许我并不知道。所以我说,直到现在,我还一直在想象故乡,发现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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