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豪宅被政府征用,我迁入香山路一个法式公寓。当时我在豪宅所住房间的家具是可以全部带走的,但我只选择了其中一样,就是那张我已经使用了整整十年,对之有深厚感情的红木写字台。下一年,我任职的美国影片公司驻上海公司宣告解散,我就坐在它前面开始我的单干翻译生涯,为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翻译了好几部从英译本转译的前苏联小说。
年“文革”风暴席卷中国大地,我和妻子张芝也难逃一劫,我们被迫从一楼搬到三楼,与另一户人家合住,居住面积缩小了一半。书房很小,从一头到另一头只有四步路(值得一提的是,赵丽宏80年代后期也在这个公寓住过几年,与我贴邻,我住三楼六室,他住三楼五室,书房同样大小,“四步斋”因而得名)。大红木写字台实在放不下,只得把它以低得不能想象的价格卖给旧货店,姑父母留下的唯一的珍贵遗物就此失落人间,这是我心中永远不能消除的痛。由于“文革”期间文化界一片荒漠,翻译工作全部停顿,书桌对我已不再是个大问题,偶然要动笔写点什么,就在原来人家留下的一块裁衣用的铺板上将就一下,十年光阴就这么白白流逝了。
“四人帮”打倒后,春回大地,我的翻译工作进入了新的高潮,书桌就成为当务之急。由于那块裁衣用的铺板面积大,放得下我翻译用的各种辞典、书籍、稿纸,还有我永远不离身的咖啡器具,暂时把它当书桌用一下倒也合适。不料,这一用就是十多年。小铺板派了大用场,在我为商务印书馆翻译、校订的16部西方学术名著中,最重要的几种,如《潘恩集》《林肯集》《杰斐逊集》,都是在这样一张不成其为书桌的书桌上完成的。联想到德高望重的巴金老人曾经在缝纫机上写他的不朽的《随想录》,我在铺板上译书实在不算什么。
年,为了张芝上班便利,我们老两口从已经居住了40年的香山路小公寓迁至南江路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宿舍,房子更小,只有一室一厅,书房就设在狭窄得转不过身来的阳台里,书桌当然也小得可怜,是最最简陋单薄,只有当中一个大抽屉的那种,稍一不慎,桌上的东西就会碰落地上。但就是在这样捉襟见肘的环境里,我照样笔耕不辍,除了继续致力于学术著作的翻译外,为了增加稿费收入,还另辟蹊径,搞起相对轻松的儿童文学来。我白天译小人书,晚上译老人书,虽然辛苦,但感觉良好。那个时候,张芝在人民电台白天播《百灵鸟》少儿节目,晚上播《老年广场》老人节目,我们俩一个用嘴,一个用笔,同样为一老一小服务,真是太巧太有意思了。
本世纪初,经过多年节攒筹措,我们老两口一迁再迁,终于迁进一套比较称心如意的房子,书房宽敞明亮,书桌也用上了一张真正意义上的造型优美、做工考究、中看中用的新式大书桌。我心想这下好了,可以舒舒坦坦坐在新书桌前再译它个十年八年,然后美滋滋地退休,过起隐士生活。但是天不遂人愿,在绞尽脑汁为商务译出最后一部70万字我不熟悉的法律著作后,大概是长期伏案用脑过度(用眼同样过度),我的健康开始走下坡路,在脑疾、腿疾、特别是最扰人的眼疾三面夹击下,我译书直到90岁的美梦破灭了,我不得不万般无奈地放下手中那支已握了大半个世纪的笔,与我视若第二生命的翻译事业彻底告别。我成了一名终日无所事事的“室内老人”。但是书桌对于一个文化人实在太重要了,离开书桌,就等于婴儿离开母亲的乳头,花儿离开温暖的太阳。黄宗江在85岁时撰文说他在此岸尚有一段未了情,就是还想与话剧界诸老友合演一出契诃夫的独幕剧《天鹅之歌》(此剧叙述一老演员午夜走上空无一人的舞台,由老友提词朗诵莎士比亚,昔日的辉煌与今日的冷清相映照,立意悲凉深切)。89岁的我在此岸也有一段未了情,就是我在新书桌前还没有坐够,还想多坐些时日,多享受一点书桌带给我的快乐。我毕生从事翻译,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迟暮之年,病残之躯,犹想鼓起余勇,搞点自己的创作,找点乐儿。虽然小人物写不出大文章,但借此口实,每天能在书桌前坐上一两个小时,摸摸光滑如镜的桌面,看看窗外风景,想想人间情暖,正如本文开头所说,于我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