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复兴
老顾是我的中学同学,又一起插队到北大荒,一起当老师回北京,生活和命运轨迹基本相同。不同的是,他欢喜浪迹天涯,喜欢摄影,在北大荒时,他就想有一台照相机,背着它,就像猎人背着猎枪,没有缰绳和笼头的野马一样到处游逛。攒钱买照相机,成为了那时的梦。
如今,照相机早已不在话下,专业成套的摄影器材,以及各种户外设备包括衣服鞋子和帐篷,应有尽有。退休之前,又早早买下一辆四轮驱动的越野车,连越野轮胎都已经备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退休令一下,立刻动身去西藏。这是这些年早就盘算好的计划,成了他一个新的梦。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说他总是活在梦中,而不是现实中,便总事与愿违。现实是,他在单位当第一把手,因为后任总难以到位,过了退休年龄三年了,还不让他退。他不是恋栈的人,这让他非常的难受,这三年让他度日如年。终于,今年春节过后,让他退休了。这时候,我们北大荒要编一本回忆录,请他写写自己的青春回忆,他婉言拒绝,说他不愿意回头看,只想往前走,他现在要做的事不是怀旧,而是摩拳擦掌准备夏天去西藏。等到夏天,他开着他的越野车,一猛子去了西藏,扬蹄似风,如愿以偿。
终于来到了他梦想中的阿里,看见了古格王朝遗址。这个700年前就消失的王朝,如今只剩下了依山而建的土黄色古堡的断壁残垣,立在那里,无语诉沧桑般,和他对视,仿佛辨认着彼此的前生今世的因缘。正是黄昏,高原的风有些料峭,古堡背后的雪山模糊不清,主要是天上的云太厚,遮挡住了落日的光芒。凭着他摄影的经验和眼光,如果能有一束光透过云层,打在古堡最上层的那一座倾圮残败的宫殿顶端,在四周一片暗色古堡的映衬下,将会是一幅绝妙的摄影作品。他禁不住抬起头又望了望,发现那不是宫殿,而是一座寺庙,白色青色和铅灰色云彩下,显得几分幽深莫测,分外神秘。这增加了他的渴望。
他等候云层破开,有一束落日的光照射在寺庙的顶上。可惜,那一束光总是不愿意出现。像等待戈多一样,他站在那里空等了许久。天色渐渐暗下来,他只好开着车离开了,但是,开出了二十多分钟,总觉得那一束光在身后追着他,刺着他,恋人一般不舍他,鬼使神差,他忍不住掉头把车又开了回来。他觉得那一束光应该出现,他不该错过。果然,那一束光好像故意在和他捉迷藏一样,就在他离开不久时出现了,灿烂地挥洒在整座古堡的上面。他赶回来的时候,云层正在收敛,那一束光像是正在收进潘多拉的瓶口。他大喜过望,赶紧跳下车,端起相机,对准那束光,连拍了两张,等他要拍第三张的时候,那束光肃穆而迅速地消失了,如同舞台上大幕闭合,风停雨住,音乐声戛然而止。
往返整整一万公里,他回到北京,让我看他拍摄的那一束光照射古格城堡寺庙顶上的照片,第二张,那束光不多不少,正好集中打在了寺庙的尖顶上,由于四周已经沉淀一片幽暗,那束光分外灿烂,不是常见的火红色、橘黄色或琥珀色,而是如同藏传佛教经幡里常见的那种金色,像是一束天光在那里明亮地燃烧,又像是一颗心脏在那里温暖地跳跃。
不知怎么,我想起了音乐家海顿,晚年时他听自己创作的歌剧《创世纪》,听到“天上要有星光”那一段时,他蓦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上天情不自禁地叫道:“光就是从那里来的!”在一个越发物化的世界,各种资讯焦虑和欲望膨胀,搅拌得心绪焦灼的现实面前,保持青春时分拥有的一份梦想,和一份相对的神清思澈,如海顿和我的同学老顾一样,还能够看到那一束光,并为此愿意等候那一束光,是幸福的,令人羡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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