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鹰
暮春时节,长江畔的小城江津,轻雾蒙蒙,细雨霏霏。陈独秀在这座秀丽又冷清的江城度过最后一个春天。
自从1938年春天来到江津,已经住了四年。江城景色宜人,青山隐隐,绿水迢迢,能不能让颠踬大半生,八次遭通缉、四次被逮捕的这颗疲惫而又颓倦的心灵得到安息呢?
邻里间只看到一位衣衫朴素且有点褴褛,瘦骨嶙峋又时时卧病,讲一口听不太懂的下江话的老人,有谁知道他是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又有多少人能理解他那颗如江水激荡跳动的灵魂?他那隐士心情,他那书生本色,他那哲人襟怀,谁能知晓?
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
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这首在江津的《赠友》诗,大约可以表明陈独秀入川后的心境。
抗日炮火声中从南京走出监狱,到武汉,到重庆,又到江津,他一次次拒绝高官厚禄的钓饵,誓不与国民党政权合作。有人想拉他参加国防参议会,他严词拒绝:蒋介石杀了我许多同志,还杀了我两个儿子,我和他不共戴天。现在大敌当前,国共二次合作,我不反对他就是了。老友胡适劝他去美国做学问,他答以“不去美国,也烦见生人”。有人劝说他出山,在国共两大政党之外成立第三党,他明确表示“无此意”。他对国民党最高层派来江津的说客表明自己是:“逃难入川,虽以国事萦怀,却并不闻政治,更不曾有何公开活动。”礼节性地劝来人回重庆复命:“请蒋先生好自为之。”
共产党领导人表示过希望他去延安、回到党内的愿望,希望他公开承认错误,因为1927年11月党中央做出过开除他党籍的决议。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又认为自己无错可改,无罪可认。王明、康生等人在《解放》周刊、《新华日报》和《群众》周刊上一再污蔑诬陷,强加给他的“汉奸”、“领取日本津贴的间谍”罪名,更使他勃然大怒。曾对一位老朋友说:他们不会欢迎我,我也犯不着找他们。他拥护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也就与曾经拥立他担任总书记却又反对国共合作,坚持打倒国民党的托派组织彻底决裂了。
从此,孑然一身,举家到江津,如同一个隐士了。
年7月,他听到几位老友于端阳节屈原忌日聚饮大醉,不觉兴起感慨,遥寄一绝:
除却文章无嗜好,世无朋友实凄凉。
诗人枉向汨罗去,不及刘伶老醉乡。
寥寥28字,凝聚了满腹的酸甜菅辣,千言万语又无处可以尽情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