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郁
“五四”前后的新文人,有许多是很好的学者。他们的人生经验和创作经验,使其眼光总有奇异的地方,得出的文化结论往往与前人颇相反对。比如钱玄同平日谈天,对野史很感兴趣,认为不得志的文人的杂著,似乎比那些正襟危坐的大儒的书更为有趣。他周围的朋友鲁迅、知堂也是这样,喜好搜寻民间流散的文集,他们觉得乡贤的存在可能有文化中本真的存在,与钱氏的思路几乎一致的。
我有时候看到古人的杂著,就想起钱玄同的话,对那些文本总有种好奇心,那里可感叹的存在,比先前人们说的诸子之文不差。
这让我想起历代儒生的不同语境。儒者的名字,近些年似乎有些变化,而名目却多样了。留意一下明清以来的读书人的趣味,发现与今人所理解的儒者,有很大的差别。文化史里记载的那些硕儒,都有点威严,高高的样子,我们不易和他们亲近。倒是那些乡间的布衣儒,给我们另类的印象。可惜这样的文献不多,也就无从感受什么了。
我注意到近来各地注重乡贤的文献资料的寻找,乡邦文献的出版也渐渐多了。有一日忽读到友人送来的明清之际的申涵光的遗著《聪山诗文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4月版),读之甚为惊异,觉得是晚明奇异的作品,有乡野布衣的气息,诸多文化理趣深藏于此,真的颇有意思的。
古之诗人,隐于山林者多多,多是布衣儒,没有江湖里的黑白之道,倒显得比台阁间文人更有意味。这位申涵光,文学史似乎不太谈他,知之者不多。关于他的身世,徐世昌《大清畿辅先哲传》说他明亡之后,拒不入世,“归里,事亲课弟,足迹绝城市”。而魏裔介《兼济堂文集》云:
性不喜释老,解琴理,鼎彝书画,寓意而无所留意也。交友不滥,生平同声气者,不过数人。
这大致能够看出他的特点,经历平平,亦非闻人。但他的文字真好,虽为儒者,却无儒生腔;心是静而纯的。天下事功儒多不能过名利关,渔利之徒何其之多。而申涵光则心性无伪,多奇音于诗文之中,阅之有奇思漫来,是本色的闪动。明亡之后,心存旧绪,有杜甫之风的人多退居山林,不与流俗为伍了。他们一面有肃杀之风,一面杂以陶潜志向,两种士风漫卷,缠绵后不乏豪气。他自云:“醉向沙园卧短草,富贵何者空浮名”。他的诗,沉郁中带着温和的寓意,毫不做作,可见其为人之磊落。他喜读朗然刚毅之文。《逸休居诗引》短短数语,其审美之趣与人生之味尽在文中:
癸卯初夏,予有晋阳之役。过柏乡,辨若遗我诗一帙,未及读也。已而登太行绝顶,天风四至,清云激湍,怪鸟窥人,松华覆地,飘飘然作遗世想。恨无与偕游者赏其奇旷,乃急取辨若诗读之。雄广之气,与之相敌,不啻吾两人牵藤共坐,蹑履同游也。
惟有宽阔胸怀者,才有这类的文字,分明有六朝之韵,融于天地之间的淳朴之气,于此历历在目矣。这样的文章,都不是逢迎之作,乃内心集叠后的喷发,朗朗然回旋于天地之间,给我们以神游的快感,人格之美也渗透其中。我们比较一下他和阮籍、嵇康的文字,是不相上下的。而历来的史家,很少记述这些。或许是思想有叛骨,或许隐秘过深。在主流文人那里,他的声音是微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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