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县城中心,有一汪湖,呈葫芦状,湖腰两侧,镶着两匹绿意盎然的小山。湖心翼然有一亭,亭上,悬一木质对联,道是:异代人才辉泽畔,千秋明月照湖心。少年时,每逢有月亮的夜晚,尤其夏秋之夜,我时常在湖畔游荡。夜已深,小小的县城陷在深长的梦里,湖畔鲜有人迹。我逛累了,坐在湖心亭里,
仰头遥望中天那轮皎洁得没有一丝杂质的月亮。那时候我还年轻,还没有去过远方。无端的,天上那轮在云彩中缓缓移动的月亮,总是让我想起远方。那时候,我以为这辈子一定会去很多地方,一定会有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将由自己去操作。月亮下去了,天空一片乌黑,路灯稀薄的光里,我还在继续少年的梦幻。许多年过去了,我再次回到县城。亭子依然还在,小山更葱笼了,月亮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但现在的月亮,却再也无法让我涌动少年心事当拿云的壮怀激烈。这些年,我的确走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外地的月亮,但我同时也深深明白,对绝大多数人来讲,惊天动地的大事只能是少时的梦幻――月亮见证过的梦幻。同样的月亮,同样的故乡湖山,却赋予我两种完全不同的念想。也许,这就是中国的月亮给中国的读书人带来的精神层面的触动吧?
作为除太阳外与人类关系最密切的天体,我们的祖先在柔软的月色里,一定既有过我少年时那种对远方与未来的渴望,也有过我中年时这种对人生与世界的淡然。在古代有关月亮的神话中,最具寓言意味的莫过于吴刚伐桂。小时候的夏夜,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月亮从瓦屋对面的山梁上升起,喷得晒场一片浅白。祖母就给我们讲吴刚的故事。据说,吴刚是犯了错误被罚到月亮里去砍那棵桫椤树的,那是一棵神奇的桫椤,吴刚忙碌了一晚上,看看快砍倒了,但白天到来,桫椤又自动愈合。这样,吴刚周而复始地砍,却永远无法完成这件艰难的工作――后来,当我读到加缪的伟大著作《西西弗斯的神话》时,我联想到了吴刚。不同的是,他们一个人是砍树,一个人是推着巨石上山。而相同的则是,命运的桫椤与命运的巨石都将耗尽他们绝望而又荒诞的一生。
比西西弗斯差可告慰的是,忠厚的吴刚有一个美丽得一丝不苟的邻居,这个邻居就是家喻户晓的嫦娥。不过,在鲁迅先生的《奔月》里,面目姣好的嫦娥其实并不可爱:这是一个唠叨而刻薄的妇人,她倦于人间顿顿都吃乌鸦炸酱面的贫困,终于偷吃了丈夫后弈先生的仙丹,独自飞升到了月宫。然而,在寂寞的月宫里怀抱一只玉兔做仙女,就一定比在人间烟火的环绕中更幸福吗?唐代诗人李商隐就为此感叹:“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的诗,让我想起了舒婷面对神女峰的总结:“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伏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月亮与人类关系如此密切,乃至于上古时代那些不知名的诗人,就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们的歌谣里描述它。打开《诗经》,提到月亮或直接以月亮为对象的作品,约有几十篇之多。其中,最能让人感到月之美好的,则无过于那首来自陈国的《月出》:诗人在皎洁的月光下,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诗人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她,这份突如其来的爱让诗人忧伤、焦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翻译成现代汉语,意思是:“月亮出来亮皎皎,姑娘美丽又娇好。轻抬手臂身窈窕,劳我相思心烦恼。”这份月亮带来的烦恼,乃是甜蜜的烦恼,即便诗人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年以后,当诗人垂暮之年再次看到月亮,那个曾走进过自己心房的姑娘的影子,想必还会浮现在月亮之上。其情其景,略如北岛诗中断言的那样:“而你的影子,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夜夜,升起在小窗之前,唤醒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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