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纸页,我们听到了长城初建时砰砰磅磅的声音。我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个巨大的工地。秦朝是一个拥有2千万人口的国度,而参与筑城的人口已超过60万。除了长城以外,那样规模的工地不曾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出现过,寻常人想一想就吓破了胆。长城就在一片喧哗中诞生了。数十万人参加的一场规模巨大的合唱。它在合唱史上也是空前的。它汇集了所有来自丹田的呐喊,血液流动的声音像大河一样波澜壮阔,经久不息。长城是一条声音的线路,死亡前的最后一声呐喊应该是具有哲学意味的,它像磁带一样,被不断复制,输送到不同朝代的耳朵里。
在以后的朝代里,在中原王朝看来,长城是制止胡人和东胡人马队的最有效武器。无论多么快速的马队,在城墙面前都不得不停下它们的脚步。如同一层坚硬的铠甲,长城为“诸夏”的血肉之躯与“狄夷”的弯刀划出了一道安全的距离。这一点很像孙悟空给唐僧划出的圆圈,它意味着安全、可靠,跨出一步,风险即刻降临。所以,对于“诸夏”而言,长城是作为安全与凶险的临界线存在的,安全亦或凶险,都可以通过长城,问询对方的消息。那些冰冷的城墙,随时向人们发出危险的讯号。“我们能够想象出那五里墩升起篝火时的壮观景象。边塞上的杀戮已经开始,马匹在交会处昂起了头,长啸之间传来人头落地的声响。刀锋与刀锋在刹那相逢,使人与人的缝隙里闪现出火花——另一些人则登上了设置在高处的五里墩燃起了狼烟,笔直的烟雾升到高空,被5里之外的另一五里墩上的观察者所目视,便燃起了自己的那一个。我们便看到一列高高的烟柱均匀地排列在大地上,它从杀声之中起始一直深入到人的幸福,使那安宁的得以动摇,使襁褓中的婴儿从那烟柱里谛听自己的啼哭——那烽烟构成了世界的边界,环绕着能够容纳我们的时空。”
但从大历史的角度看,这些与中原民族产生深刻的政治和经济联系的民族,都是中华民族中的一部分。这些民族,全部应当含纳于中华文明体系之内。在此,必须对长城的性质做进一步的界定——长城从来不是作为国界存在的,它只能补正被视作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而已。这条文明的分界线,其实也是模糊的,不确定的,因时代而变化的,这就是长城不断摆动的原因。
在战备方面,没有一个朝代能与明朝相比。山海关、九门口长城的建筑设计,清晰见证了明政府的苦心。明朝加强战备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大修边墙。长城在这一时期发生了质的变化,成为一个横亘中国北方的军事体系。
清朝对于长城的态度是冷淡的,他们的长城是文化上的,而从不依赖那些无用的砖石。他们要打造一个无形的长城,它的核心是“修德安民”。长城从此进入它的萧条期。长城终于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原来的雄关漫道,渐渐变得旧墙斑驳,青苔处处,荒草凄迷,暮鸦回翔。筋疲力尽的长城早已超期服役,它应该休息了。它的终结,将是它的重生之日。它蜷曲了自己的身体,像胎儿那样睡去。长城隐退之后,山河也变得温柔起来,像母亲湿润温暖的卵巢。这使我们改变了打量长城的目光。很多年后,我站在长城上,看到长城两侧,是同样宁静的村庄。有大片的羊群在啃啮城墙边的草叶,两边的牧羊人,都倚靠在垛口上闲谈。长城已不再是一个巨大的墓碑,它只是风景,是无边无际的乡野风光的一个组成部分,许多美好的事物,正在长城的边上,悄然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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