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渔
凤凰山脚下的大李村，有个李郎中，看病很有一套，远近有些名气。常有患者远道而来，诊费自然不少，他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
这天，李郎中正在院里侍弄草药，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他开门一看，见敲门的是个小伙子，穿着锦衣，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小伙子身后停了一辆马车，车上坐着一人，围着锦被，下面跟着几个佣人。小伙子深施一礼，然后说道：“家父患了眼疾，还请先生医治。”
一听就是邻县口音，李郎中不觉暗喜。
把老人接进屋，李郎中尽心诊治。先搭了脉，并无异象，再翻开眼皮看，也无病变。患者说一年多来视物越来越模糊，却不疼不痒，找许多郎中看过，药也吃了不少，但都不管用。李郎中道：“你没有得病，只是岁数大了，眼睛也开始糟了，掉下一些沫子来，就看不清了。”
小伙子忙着说道：“先生可有什么办法吗？我家的生意，离不开家父啊！”说着，就递上一锭银子来。李郎中沉吟片刻，就拿过纸来开方子。写到一味药时，却忽然停住了。小伙子问道：“先生有什么难处吗？你放心，只要能给家父治好眼睛，多少银子我们都舍得掏。”
李郎中摇摇头说：“要治你父亲的眼睛，必要用到蛇胆。但寻常蛇胆，却是没有效果的。”小伙子连忙点头，说此前也请不少郎中给他父亲看过，开过几个方子，其中都用到了蛇胆。他亲去抓的药，别的药记不得，这一味却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想来，那些蛇胆大约都是寻常蛇胆了。
李郎中点点头，这才说道：“寻常蛇胆，虽说也有明目清淤的作用，但效果差得多。而剧毒蛇的蛇胆，效果才是最佳。但寻常药铺，有毒蛇的蛇胆已是难得，又哪有剧毒蛇的蛇胆呢，大多都是草蛇的蛇胆罢了。”小伙子忙着问道：“我怎么才能买到剧毒蛇的蛇胆呢？”李郎中说道：“我给你想办法吧。弄到蛇胆，我即刻给你送去。这宝贝，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小伙子连声称谢，又留下了两锭银子，还写下了自家的住址和名号。
李郎中送走了一行人，回来看着那3锭银子，心中欢喜。他收好银子和那字条，两手一背，就出了家门，来到隔壁。
他家隔壁，住着宋三。宋三以种地为生，却有个本事，就是捕蛇。可宋三愚钝，不会用这本事去赚钱，只有馋得受不了了，才跑到凤凰山里，捕条蛇回来，简单收拾一番，就炖蛇肉吃。李郎中闻到鲜香之气，馋得直吞口水，寻过来，宋三就送他两块蛇肉吃，他才知道了宋三的本事。等到他也馋了，就让宋三去给他捕蛇。
宋三正在磨刀。
李郎中掏出几城碎银子给他，然后漫不经心地问道：“三儿，你说毒蛇能吃不？”宋三见到银子，早已高兴得眉飞色舞，抓在手里掂着，说：“能吃啊，鲜美着呢。那毒蛇呀，也就牙上有毒，肉没事。”李郎中说：“我这回就想吃毒蛇了，越大越好啊。”宋三拍着胸脯说：“得嘞！”李郎中看到他磨的刀又细又短，把儿外还有个大柄，猜不透是做啥的，不觉好奇地问道：“你这刀是干啥用的？”宋三说：“杀蛇刀啊。”
李郎中奇怪地问道：“怎么杀呀？”宋三拿着刀比划着。就是把柄放到地上，刀尖朝上，蛇游过来，那刀就剖开了蛇的肚腹。李郎中心里打了个突，想跟宋三交代两句，但想想，还是忍住了。他转了转眼珠儿，马上想到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宋三就出了门，恰好看到李郎中也背着药篓出门。他问道：“大哥，你去采药啊？”李郎中点点头，转而问道：“你是去捕蛇吗？”宋三点头。两个人就一同往凤凰山上走去。
两个人翻过了两座山，已进到了凤凰山里。宋三说：“哥，我就在这里捕蛇了。”李郎中应了一声，接着往前走。但他只走出了一段路，就又绕回来，躲在荆棘丛后面，偷看着宋三。只见宋三在地上看了看，又闻了闻，然后就把小刀倒栽在地上，他则又到远处去看了。
李郎中偷偷溜过去，把那几把小刀都给拔了出来。他怕这小刀会把蛇胆给割破了，那就不能用了。但这话，他又不能跟宋三说。再藏到荆棘丛后，他猛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没有小刀剖蛇了，宋三可怎么逮蛇呀？实在不成，只有跟他明说了，那两锭银子，也分一锭给他。想着要拿出一大锭银子给宋三，李郎中又一阵心疼。
忽然，草丛中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之声。李郎中循声望去，却见一条黑红相间的大蛇正从那条小道上滑过。李郎中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大蛇，心下害怕，竟激灵打了个冷战。更让他惊诧的是，那大蛇滑过的路径，竟是宋三算计好了埋下小刀的地方。若不是他把小刀都拔下来，现在正该切开大蛇的肚腹了。
宋三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大声喊道：“不要跑！”那大蛇还往前滑着。宋三三两步奔过去，那大蛇猛地停住了，高昂起头，回过头，冲他张大了嘴，吐着红信子。宋三喝道：“让你不要跑，你还敢跑！”他伸手就掐住了大蛇的脖子。
李郎中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宋三掐住了大蛇的脖子，就僵住不動了。那大蛇也不动。就这样静止了片刻，宋三掐着大蛇，倒在地上。李郎中心里剧烈地抖了一下：宋三怎么啦？不会是被大蛇咬到了吧？又等了片刻，不见宋三和大蛇有动静，他胆子这才大了些，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一看，那大蛇已被宋三掐死了，而宋三也没了呼吸。他再一搭脉，宋三脉象却很平稳。若是救活了，只怕也会傻了。宋家若是知道宋三是为了给自己捕蛇而变傻的，那宋三的下半辈子就赖上他了。李郎中越想越怕，看看四下无人，快速地剖开蛇肚，取出蛇胆，然后匆匆忙忙地溜走了。
李郎中心惊胆战地在家中等了几日，不见宋三回来，心里反倒踏实了些。宋家人也不见他回来，到处去找，也没找见，只得作罢。李郎中跑遍了县里的几家生药铺，寻得一个好蛇胆，买回来，藏在家中，又拿了那个大蛇的蛇胆，赶往邻县王苏村。
那位患者，名叫王谢，乃是邻县首富。他的儿子，名叫王逸州。李郎中暗暗地想，这个蛇胆，该当再要他两锭大银。有了如此多的大银，自己的后半生都有靠了。他使劲拍拍毛驴的屁股，让它加快步子。
路过兴隆镇时，正赶上兴隆镇的大集。大集很热闹，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拿着自家的东西来卖，换成了银钱，再买回自家需要的东西。官道两边，摆满了摊位，吆喝声和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李郎中的毛驴走不开了，只得下了驴，牵着往前走。忽然，前面一阵大乱，还夹杂着打斗声和惨叫声。人们都围过去看，李郎中也觉得稀奇，探头往里看着。这一看不打紧，可把他的魂魄都要吓出来了。
只见王逸州带着几个人，正在殴打宋三呢！
宋三没死，也没傻，那他定然知道是自己偷割走了蛇胆。这要说出去，自己的老脸可往哪儿放呀。当下救了他，倒能堵了他的嘴。于是李郎中大喝一声：“不要打人！”推开围观的人走进去。
王逸州看到了他，忙命佣人们住了手，气哼哼地说道：“先生，你不知道他有多气人！”宋三忙着爬起身，躲到李郎中身后。李郎中问道：“怎么回事啊？就是再气人，也不能动手啊。”王逸州这才讲了。
王谢的眼疾越来越重，王逸州可急坏了。他家许多买卖，还靠着王谢料理呢。他就四处寻找蛇胆。但那些生药铺里卖的蛇胆，都是草蛇胆，没多大疗效。今天恰逢兴隆镇大集，他想来碰碰运气，就赶过来了。说来也真是巧，他就看到宋三在卖一条黑红相间的大蛇。这蛇极其少见，看样子也应该是条剧毒蛇，那蛇胆就有奇效了。他忙不迭地跑过去，花一两银子买下了这条大蛇。可他翻过来一看，蛇腹上有个口子，再打开一看，蛇胆没有了。他气宋三骗他，这才命佣人打他的。
宋三探出脑袋说：“你说要买蛇，又没说要买蛇胆！再说了，我也不知道这条蛇没了蛇胆。你凭啥打我！”王逸州怒气冲冲地说道：“我问你这是条整蛇不，你说是。没了蛇胆，还叫啥整蛇？你再敢说，我还打你！”
宋三吓得缩回头，皱着鼻子闻了闻，忽然问李郎中：“你咋带着蛇胆？”李郎中说：“我要给王员外去看病，就买了一个好蛇胆。咋啦？”宋三鼓着眼睛说：“我咋闻着你那蛇胆和我这蛇是一个味儿？”李郎中心里一惊，但他还是装出很生气的样子，质问道：“宋三，你那鼻子比哮天犬还灵啊？哪个鼻孔闻出来我的蛇胆和你的蛇是一个味儿的？”宋三却说道：“我的鼻子比哮天犬还灵。你拿出来咱比比。”
李郎中吓得不轻。那蛇胆却非一般的蛇所能比，若是真拿出来，乡亲们都觉得只有这条大蛇配得上，那他就声名扫地，以后再也别想混了。亏得自己机灵，早就想到了这一手儿。他大声说道：“我的蛇胆是从生药铺里买的，你要不信，咱们去对质呀！”宋三说：“走！”他把大蛇搭到肩上，扯着李郎中就走。王逸州带着佣人们，也紧紧跟着。
直走了两个多时辰，他们才来到生药铺。生药铺掌柜听明白情由，转着小眼睛想了想说，本药铺倒是卖出了一个上好的蛇胆，但李郎中拿的那个是不是他们卖的那一个，就得看看了。李郎中没想到他的巧计被掌柜的一眼就看穿了，忙着说道：“我只买了你家一个蛇胆！”掌柜的说，拿出来看了才知道。他家的名贵药材，他都铭记于心，什么质就是什么价啊。
李郎中只好拿出了那个蛇胆。掌柜的接过来一看，眼睛就亮了。他是个识货的人，知道这个蛇胆乃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呀。他说道：“这是本药铺的镇铺之宝，那天一时糊涂拿错了，亏得你给送了回来。本铺还你药钱，再送你一两谢银。”李郎中气得七窍生烟，大声骂道：“好你个贪财的小人！宋三，快上啊！抢回了蛇胆，我给你两锭银子！”
他嚎叫一声，扑上去掰掌柜的手。宋三也扑上去，从后面抱住了掌柜的。掌柜的紧紧攥着蛇胆，哪肯松手。药铺的伙计也冲过来，要帮着掌柜。王逸州一看急了，命佣人们拦住伙计。他忽然大喊一声：“别抢了！我给你们每人20两银子！”
3个人一听有这么多银子好赚，就停了手。掌柜的缓缓张开手，却见手里一片绿，那晶晶绿的胆液正顺着他的手往下流。那个蛇胆，被他攥碎了。3个人一时呆在那里。
王逸州气得直跺脚，一把薅住了李郎中的脖领子，瞪着眼睛冲他吼：“你把蛇胆毁了，我爹的病咋办？我让你生不如死！”他转脸命令佣人：“你们到他家去，把咱家的银子拿回来！”几个佣人应了，气势汹汹地走了。宋三也明白了，拉住李郎中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叔啊，我明白了，你诱着我去捕蛇，然后偷走了蛇胆，想卖了银子独吞，是不是？你可真贪。你赔我蛇胆，赔我蛇胆！”那掌柜的直跳脚：“绝世的宝贝，没啦，可惜呀，可惜！”
李郎中喃喃自语：“蛇胆，蛇胆……”
他眼光发直，身子僵硬，像是梦呓，又像失语。王逸州和宋三面面相觑，然后都放开了他。李郎中仍是说着：“蛇胆，蛇胆……”他木然走出门去。宋三忙着追上他，一边拉扯着他，一边牵着毛驴，回大李村去。
李郎中就此疯了。
乡亲们问起宋三，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宋三就一五一十地讲起来。他原本在蛇道上埋了小刀，就是想割死蛇。这蛇是认道的，从哪条道上出来的，还会顺着原路回去，他已屡试不爽。他远远地看到大蛇滑过了他埋小刀的地方，以为那蛇已被划破了肚腹，只是靠着余力再滑一阵。可若不逮住它，它就會滑下悬崖，那即使死了，他也逮不住了。他就奋力追上来。
可不想那大蛇是毫毛未伤的，见他追上，竟扭头来袭击他。亏得他眼快手疾，一把掐住了大蛇的七寸，把大蛇掐住了。可他知道，大蛇会喷毒液，所以他在掐蛇的时候，拼命闭住了呼吸。大蛇迟迟不死，他就一直闭着。谁知闭得太久，大蛇死了，他也晕过去了。
等他醒过来，才知道他到了邻县。原来，有个皮毛商人进山贩皮货，看他昏死过去，就把他抬上驴架，让毛驴把他驮下山，找来郎中看了。等他醒过来，这已过了好几天了。他谢过了人家，想把大蛇卖了换些干粮好回家，谁知竟又生出事来。
乡亲们就纷纷猜测，定然是李郎中趁着宋三昏死过去的时候偷偷割走了蛇胆。见人昏死了却不救，这还算什么郎中！以后再也不到他家去看病了。不过，李郎中也给人看不了病了。
他家人也请了许多郎中来给他看病，但一直也没有看好。这种失心疯的病，本就不好治。李郎中的儿子一直跟着他学医，这刚学得有点入门，他就不能再教了。儿子也不敢开诊治病，只好去种地。他这高超的医术，就此断送了。
李家就此贫困了。
每日李郎中嘴巴里总是含糊不清地叨叨着“蛇胆，蛇胆……”四处乱走。后来死在了凤凰山的半山腰，是被毒蛇咬死的。乡亲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早已死停当了，浑身脏兮兮的，冰冷冰冷，整张脸都是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