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做学术研究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结果不理想更让人沮丧的了。统计下来,p值大于0.05,说明这次的数据不足以支持原来的假设,难以排除巧合的可能。这结果无法受到学术界认可,发不出文章,评不上职称,毕不了业。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同门戏谑地在实验室供奉了“显著”神的牌位。早晚清香一炷,求它大发慈悲,赐我们理想的p值。我们害怕提出的假设犯错。
但是犯不犯错误,惟有先做了实验才知道。研究就是这么回事,探索的总是未知的领域。不管再怎么害怕,每个假设都有犯错的可能。恰因为如此,每一次“正确”才有其价值。如果实验还没做,已然胸有成竹:“结果百分之百就是显著。”这就等于说:我已知这个假设是正确的。姑且不论这个结论是怎么来的,起码它成了一个结论。这个研究哪里还有做的价值?
中国科研界的流弊,申请研究项目的人,需要说服评审专家:我对这个方向有十足把握,只要你给经费,“结果一定好。”为什么有这个把握呢?因为前人已经有过类似的成果了,证据确凿,于是就很难做出创新来。
虽然人人都不愿犯错误,但一味追求正确,也不是一件好事。犯错误常常带来新鲜的刺激,开拓未知的疆域。而追求正确则永远规行矩步。小孩不犯错误,连说话都学不来。人类不冒着犯错误的风险,也无法发展创新。
永远正确的人不可爱。四平八稳,高高在上,然而面目死板。跟这种人发生冲突,争吵也好,讲道理也罢,他们总有办法让我们相信:犯错误的永远在我们一方。我们心服口服,但会用脚投票,对“正确”的人敬而远之。
我自认脾气很好,平时几乎不会与人发生冲突,但这是对“正确”的另一种追求。有一次,我请教一位家庭治疗的老师:为什么我女儿对我说的话总会消极反抗?她用了一天时间,观察我和女儿的互动。她给我的反馈是:“因为你说话太正确了,每一句都把自己放在不败之地。她没办法在言语上挑战你,就只好在行为上不配合。”她建议我平时多露一点破绽,女儿需要时不时地有“战胜”父亲的感觉。我撇撇嘴,刚想说:“我哪有每一句话都立于不败之地?我巴不得她……”然后我忍住了。我意识到自己连这一点都想保持“正确”!
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习惯。去别人家参加生日宴会,看到墙上的英文单词字母拼反了,忍耐再三,还是想悄悄换过来。结果被主人家发现了,打趣说:“真不愧是博士!”闹得我好不尴尬。其实,这句话指出了根上的问题:在我的成长经验中,学业占了很大部分,而“正确”一直是学业赖以存在的养分。这是高材生的通病。有时候看到他们写的四平八稳的文章,“我是如何毕业×年做到年薪××万的”,勤劳、勇敢、善用机会……我自己都快打瞌睡了。
在一个越来越精确、越来越有效能的社会,“正确”也成了一种政治正确。这时要特别强调犯错的价值。允许犯错,可以解放自己。保持正确的人必须时刻保持对自己的监控。有一些人随时都想象自己被别人盯着挑毛病。这些身外化身的观察者不但吹毛求疵,而且火眼金睛,始终让自己紧张不已。所以一开口,总是逻辑精准,论证严密,仿佛面前有许多假想敌,要针对他们做好天罗地网的防御。有时明明是闲聊的场合,却被莫名带出辩论赛的氛围来。
“前面的观点都有些片面。我想说的有3层意思,第一呢……”
这就像前面的研究计划,一开口,你已经知道结果是“显著”了。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有点浪费时间,让人兴味索然。正确的人从不暴露自己,露出的只有“正确”二字。自以为滴水不漏,不过是在玩把别人都放到被审判的位置、自己扮演正确化身的家家酒而已。不如此,不足以消解内心的不安。
文 李松蔚 编辑 翁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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