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就像凯恩斯在1919年巴黎和会上预见到了德国复苏的必然性一样,科耶夫也把德国问题视为法国的肘腋之患。他的方案是把德国变成一个完全经济性的存在,变成拉丁帝国的附属品:德国除去在本土开采的铁矿外,禁止买卖任何铁矿石,也不许炼钢;德国每年向法国出口煤炭以换取基本建设所需的成品钢材,煤钢交换须按照固定的比例,除偿付德国对法国的“二战”赔款外,还要保证德国不具备军事再武装的能力。这就是后来欧洲煤钢联营(ECSC)的雏形。同样出于安全考虑,德国也不许大批量生产硫酸,工业生产所需的化学制成品和农业部门需要的化肥同样要以煤炭自法国交换。这样一来,德国实际上就沦为了拉丁帝国的煤矿。而一个在军事和经济上都“适度”强大的拉丁帝国将打消英美两国重新武装德国,或使德国经济重新繁荣的必要性——按照科耶夫的理论,这意味着德国无法成为英美帝国的一部分,而它又不可能超然世外,只有向法国臣服妥协。
作为新帝国构想最重要的支柱,科耶夫花了相当多的笔墨来描述他所谓的“拉丁民族共有精神”——天主教思想传统以及精致、超脱的生活方式。所谓“天主教传统”当然是形式大过实质的,科耶夫希望汲取的是其中区别于英美新教资本主义精神的那些部分,那些更加倾向于“美和悠闲”的部分。它们不仅构成拉丁帝国的精神内核,甚至也是“历史终结”之后的普遍均质世界——消弭了国家和信仰界限——公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亚里士多德笔下闲暇者的沉思生活和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中劳动的人性化在这里得到了统一,远比日后福山笔下的“末人”来得可爱可亲。也只有基于这种理念建立的分配方式,才有可能在帝国内部的市场正义和跨民族的身份平等之间形成平衡,避免它滑向积弊重重的英美自由资本主义或均平野蛮的苏联国家主义中的任何一种歧途。
《法国国是纲要》并未专门论及希腊的前途,不过从它邻接巴尔干、靠近黑海的地理位置看,“拉丁帝国”会需要希腊充当抵御“铁幕”的前哨。美国在1947年决定介入希腊,同样是基于这种考量。而希腊无论从历史传统还是生活方式上都极为亲近环地中海各国,故其几乎必然成为拉丁帝国的重要组成部分。
“心脏地带”的复兴
如果说今日的欧洲联盟与科耶夫的“拉丁帝国”构想有何差别的话,那么“法德双核”便是最突出的一项。在拉丁帝国的蓝图中,法国是主人,意大利、西班牙乃至西北非各国是伙伴,而德国只是个无灵魂的煤矿。从某种意义上说,德国也的确是无灵魂的——“二战”后的新德国是秩序自由主义的产物,任何一种带有显著民族主义色彩或者特殊地域感情的符号在这里都被禁止了,剩下的只有哈贝马斯所说的“马克民族主义”。德国马克这种稳健货币作为秩序自由主义者的武器,在将近半个世纪里扮演了勃兰登堡门驷马车的角色,以至于当2002年马克完全退出市场时,许多德国人都痛心不已。但柏林很快找到了新的契机,坐稳了欧盟核心的角色。
诚如布热津斯基所言:“法国寻求欧洲的转世再生,德国则希望借助欧洲来获得救赎。”这种救赎在“二战”结束之际意味着积极参与重建、并承担相应的安全和经济义务,以便恢复德国在道德和政治上的信誉。而“马歇尔计划”的启动以及联邦德国的建立,在引入美国政治和财政资源引导德国复兴的同时,极大地挫败了法国的“拉丁帝国”之梦——由于法国本身也必须依赖美国的资本才能完成重建,它最终未能将西德变为自己的附庸,而只能听凭美国支持德国的经济复兴和再武装。尽管巴黎随后借助煤钢联营和一系列制度安排,将德国的经济和政治前途与法国紧紧捆绑到了一起,但它对德国的限制作用显然相当有限——德国的人口规模、经济基础和军工底蕴使得它远不必依赖拉丁国家的保护和支持;相反,却比环地中海各国有着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尽管“铁幕”的存在使欧洲暂时被割裂成了两大阵营,但劳动力、耕地和工矿资源的分布并不会因此就发生更改。地理政治学之父麦金德在1919年就已断言:“谁统治了东欧,谁便能支配心脏地带;谁统治了心脏地带,谁便能支配世界岛;谁统治了世界岛,谁便能支配整个世界。”而“心脏地带”(Heartland)最核心的部分,恰恰就是与德国毗邻的东欧和北欧领土。在“冷战”时代,“铁幕”的阻挡使德国输出资本和影响力的路径受到了制约,但苏东剧变改变了这一切,德国现在重新和它历史上曾经征服过的东欧结成了一体,只是换了一种更柔性的方式。
从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伴随着欧盟的东扩,“法德双核”在欧盟内部的相对位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对巴黎而言,“拉丁帝国”也好,旧的欧洲共同体也罢,都是以大欧洲东西部的分裂作为前提的;法国在军事和经济上的相对优势是其获得共同体领导权的保证,“我们的海”(地中海)则是其战略后院。但在一个更大的、统一的欧洲市场中,这些资源变得不够了。拥有8200万人口的德国原本在劳动力数量上就超过仅有6600万人的法国,当这个中欧领导者以“心脏地带”赞助者和组织者的身份出现,接收并复兴了苏东集团最优质的“资产”捷克、波兰以及波罗的海三国之后,德国在欧盟内部的话语权自然获得了显著上升。默克尔甚至不排斥发展与俄罗斯的经济一体化——后者也是“心脏地带”的原初组成部分——以缔造一个更大、更统一的欧洲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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