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少年

时间:2016-09-26 15:00:57 

穿过时光的隧道,往后奔跑五十年,你会在我们村庄的田野上看到一个瘦瘦的放羊的少年——那就是我!

当时人们正在经受着一场饥饿的大灾难。生产队里满槽的骡马都饿死了,剩下的几头牛奄奄一息,头天晚上卧下了,第二天早晨起不来,要生产队长组织社员用杠子把它抬起来。尽管我那时年龄很小,也被喊去抬牛。抬了一段时间,生产队里的牛末了还是都死光了。

上边给的四两八钱不够塞牙缝的,于是饥饿的人们就吃树皮、树叶,吃地瓜秧子,吃蛇,吃猫,吃青蛙,甚至吃老鼠……

为了活下去,我爷爷拿出全家所有的一点钱,买了一公一母两只山羊,为的是让它们繁殖。那只母山羊已经怀了羊羔,如果生产了,也就有了羊奶,到那时家里人就可以喝一些羊奶,以补充营养。

此后,除了上学,放羊割草就成了我的另一项任务。

那只母羊生了两只小山羊,雪一样白,很可爱。当它们会吃草时,我们全家就开始匀它们的一些奶喝了。

那只公羊长得很快,个头超过了全村所有的公羊,且十分凶猛。特别是那两只角,又粗又大,羊抵头没有顶过它的。

那时虽然物质匮乏,可我作为一个孩子,苦中作乐,心里不仅有幻想,也有童话。在田野里,我常突发奇想,心里说,要是我这只公羊是匹马该多好,我骑上它,策马奔腾,不大一会儿就能跑到十八里铺医院,见到在那里行医的爷爷。甚至去济南,上北京,游遍全中国。想着想着,我腿一跨,就骑到了羊身上。公羊驮我很艰难,颤颤巍巍地走了没几步,忽然“咩——”一声惨叫,奋力一奔,我还没反应过来呢,一下子屁股坐了空,砰一声落了地。

大山羊尽管驮不动我,但在生活中却没少帮了我的忙。如果我剜了一袋子野菜,翻了半袋子山芋,或者是弄了一些给炕上的小娃娃装沙土裤子的沙土,这些东西它都能帮我驮回家来。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大山羊陪着我,一陪陪了好几年,它是我不离不弃的好伙伴……

后来情况虽有所缓解,但粮食仍然很少。那时真馋呀!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上一顿肉!

大珍爷在葫芦湾那里刨苇根,惊得一只獾从獾洞里跑出来,大珍爷紧追了几步,一镢头就把那只獾给砸死了。大珍爷厚道,他把獾炖熟了,也给了我核桃大的一块,让我尝尝。我一尝,哎呀,真香,真好吃,好像我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肉似的。吃完了肉,我竟然把手指头上的油也舔了个干净!

从此勾起馋虫,弄得我一天到晚就想一件事:怎么能吃一顿肉。想吃一顿肉的念头,使我肚子里天天如同老磨响,弄得更加饥饿了。后来,我的眼睛盯上了那只大公羊,我想把它杀了,吃它的肉。

有一天全家人都下地干活去了。我把大公羊的四蹄绑了,把它弄到了一块门板上,然后找出来家里的那把锋利的杀猪刀,按住羊头,杀气腾腾地冲着大公羊的脖子就捅了一刀。这一刀下去,羊叫了一声,血就流下来了。随后,大公羊很快就断了气。虽然我把羊杀死了,可是再往后我就不会弄了。也是不该作难,就在这时候,大发叔一瘸一瘸地来了。他二话不说就挽起袖子帮助我,先是卸羊头,后是剥羊皮,待一切都给我弄好了,他才回家去。大发叔刚走,接着我奶奶就从地里回来了。一看杀了大公羊,立刻就朝着我又哭又骂,她说羊很瘦,身上根本没有肉,你这纯是祸害性命!

奶奶说得对,当我娘把羊在锅里煮熟了之后,我并没有吃上几口肉,倒是喝了几碗腥膻的羊汤。事情弄到这一步,奶奶骂我,娘数落我,因为心里既惭愧又后悔,还没法辩解,只能装聋作哑,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大公羊是我的好伙伴,帮我做过许多事情,为什么我为了一点口腹之欲,竟然穷凶极恶地把它杀了呢?这是我长大以后想起这件事就思索一番的问题。一开始想不透,后来我就一遍遍问自己,你是人性恶还是仅仅因为馋呢?当然,馋,这是没说的了,但这能导致人性恶吗?这一点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馋与饥饿是连着的,这说到底根子还是在饥饿上!如果从饥饿上说,那就通了,在中国的历史上,逢到大灾荒年,人相食,甚至析骸以爨,易子而食,这都是常有的事。我读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面就有一篇《菜人》的事。再有,那就是古代打仗,用人肉充军粮……

杀羊这件事是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尽量把它忘掉,从来不愿意触及。要不是因为今年是羊年,需要写这篇文章,我是不会把这件事抖搂出来的……

(李荣华摘自《齐鲁晚报》)

□常跃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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