飙车
4月11日下午,一个由数辆豪华跑车组成的车队出现在北京三里屯街头。如果不是几个小时后发生在城市北部的一场事故,他们大概会和招摇在三里屯的无数豪车一样,不再被人记起。
这个车队包含了一辆法拉利、一辆玛莎拉蒂、一辆兰博基尼、两辆日产GT-R和另一辆黑色跑车。其中最为惹眼的当属色彩夸张的红色法拉利、明黄的玛莎拉蒂和亮绿的兰博基尼。似乎是有意为之,它们三辆车也紧密地停在一起,营造着强烈的视觉效果。
车队先是集结在三里屯的豪车地标3.3大厦门口,晚上17点半左右,他们钻入密集的车流中,一位目击者说:“在酒吧街的路口右转,一般也就开过去了,他们非要停下来,每个人都在过马路的人群边上猛踩油门,把声音弄得特别大。”
随后,车队来到蓝色港湾附近的一处加油站,排成一列,相继加油,弧形的队伍贯穿了加油站的两个出入口,颇为壮观。法拉利司机于某和兰博基尼车主唐小天似乎也对这个场面感到满意,他们站在一旁,拿起手机拍了起来。
在朝阳区的几个繁华街区转了一圈后,车队回到了工人体育场院内吃晚饭。这天是车队某成员的生日,他们在此庆祝,但并未饮酒。饭局持续得不长,晚上20点半就结束了。离开工体停车场时,另一位要出门的普通车主看到了这个车队,出于一种怕惹事的担心,他没有插入车队中间,而是在一旁谦让了一下,GT-R的司机还礼貌地向他挥手致谢。
他们本可以直接前往下一个地点,或者回家,但并没有,几辆跑车又绕回了三里屯狭窄而人潮汹涌的街道中。他们像是在做什么游戏,凭借跑车的高性能在拥挤的车流中钻来钻去,启动或急停。一位在车队后面的车主说,如果自己不提防,真怕会追尾。
一个多小时后,车队再被目击是在奥林匹克公园北部的大屯路隧道,其中那辆光鲜亮丽的兰博基尼已经成为半具残骸和一地碎片,法拉利的右侧车门也完全掉落,车体很是狼狈,所幸驾驶者并无生命之虞。
隧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出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在唐小天母亲的叙述中,这是一起由于大雨而导致的意外事故。唐小天告诉母亲:当晚21点30分左右,他和朋友一起开车经过大屯路隧道,当时外面正在下大雨,隧道中也出现了积水。唐小天的兰博基尼开在前面,遇到积水后担心贸然上前会熄火,就停了下来。法拉利也跟着停了下来。考虑了一会儿,唐小天决定加速冲过去,但没有想到车在积水中打滑,飞了起来,撞到护栏和墙上,损毁严重。
一辆过路车的行车记录仪拍下的画面却与其所述不尽相同。画面中,隧道地面虽已浸湿,但未有积水,其他车辆都在有序通过。停在内侧的兰博基尼在倒车,法拉利并非跟在身后,而是顶在兰博基尼的车头前,正在逆行。其他的同行车辆则停在前方等着。
这种情形并不鲜见。长约1.3公里的大屯路隧道是封闭式单向车道,常理上讲,汽车经过这里是不能走回头路的。但警方在整治飙车过程中发现,时常出现在这里的豪车和摩托车深夜飙车党为了能反复在隧道中体验、竞速,会在出口处掉头逆行回来。
两天之后,警方的初步调查结果显然没有采信当事人的叙述,而是认为唐小天和于某两人存在驾驶机动车追逐竞驶的违法行为,飙车时最高时速超过每小时160公里,二人以涉嫌危险驾驶罪被刑事拘留。
台球选手
相比于外地来京的于某,北京土生土长的唐小天很快被本地媒体曝光。警方通报中的“无业”二字十分扎眼,但事实上,唐小天曾是颇有前途的台球选手,2009年还在全国九球公开赛上获得过冠军。
张凯曾指导过少年时的丁俊晖和潘晓婷,是唐小天的启蒙教练,他告诉本刊:2006年,他开始执教12岁的唐小天。张凯当时已经是国家集训队的教练,平时就在天通苑的太田台球俱乐部教学,这里是北京市唯一挂牌的中国台球训练基地。唐小天小时候只是拿台球当业余爱好,父亲亲自带着他上门求学时,张凯特意观察了几天,才决定留下他。
“需要通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检测一下,看看学生是不是有天分,勤不勤奋,能不能吃苦,想不想拿成绩。”张凯说,唐小天是真喜欢台球,而且这几个条件都具备。12岁开始走职业道路,他就不再继续读中学了。每天早上9点准时在俱乐部开练,上午基础训练3小时,下午体能和技术训练各两小时,一般18点钟结束,但唐小天总是自觉主动地加练,有时到晚上21点才走。与同龄的男孩儿相比,他乖巧得过分,连电脑游戏都不玩儿。虽然年纪小,但唐小天勤于思考,想法不少。张凯提出一种球的线路打法,他能接着说出另外几种选择,让张凯觉得,这孩子会举一反三,挺聪明。
唐小天的家也在天通苑,跟着张凯学球的4年,他每天步行往返于家和俱乐部之间,每周训练6天,几乎没有其他的空闲时间。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父母一直对他的职业道路给予最大的支持。父亲每天接送,时时敦促他训练,如果当天的训练计划没有完成,比如10个直线球至少需要命中8个,父亲会一直陪他加练到深夜直到目标达成。台球推广人任浩江说,唐父虽然对唐小天要求严格,但教育并不简单粗暴。在台球圈,小球员的家长连打带骂的教育方式很常见,唐父却十分尊重儿子,平时以鼓励为主,取得成绩后奖励起来也比较慷慨。
张凯和任浩江都很认可唐小天的家庭教育,他们觉得唐父是一个温和有礼、容易相处的人,唐小天也是一样。“大天儿特别斯文、有礼貌,平时特蔫儿,跟其他孩子不一样。”任浩江评价他为“儒将”,斯文、不张扬的性格也带入了比赛。
2009年,15岁的唐小天获得了成年组比赛的全国冠军,成绩之出色让熟悉他的人也感到一丝吃惊。张凯认为其中有运气成分,但唐小天的技术水平和战术素养确实在同龄人中很突出,可以说是他最具天分的弟子之一。
夺冠后接受采访,被问及如何利用1万元奖金,15岁的唐小天说:“我要给我的师傅赵丰邦和张凯一人两千,谢谢他们对我的教导;另外,还有三位老师也教导过我,我会给他们一人一千;两千块钱给我的奶奶,因为她平时非常疼我;最后的一千我要请大家吃饭。”足见其成熟懂事。
唐小天本可以一直沿着这条职业之路走下去,张凯确信他能够成为国内顶尖的九球选手。
2012年却成为唐小天职业生涯的终点。那年秋天,他参加了国内级别最高的密云国际公开赛。台球选手韩皓翔记得,他们是在预赛第二场比赛中相遇的,当时两人都手握一场胜利,战胜对方就能晋级。此时的唐小天已与初出茅庐时大不一样,他个子长得很快,18岁时已经超过了1.85米,脸上也褪去了婴儿肥,看起来完全是成人模样。比赛打得胶着,唐小天率先取得领先优势,但被对手以9∶8的比分逆转。随后的比赛中,他败给了另一名国家队选手,最终没有晋级。
韩皓翔分析,唐小天在那次比赛中未能取得名次,跟分组形势有一定关系。那时他在全国比赛中,取得十六强、八强的位置还是比较正常的。更重要的是,他年纪轻轻,有大把的发展空间。
可在那之后,唐小天就在台球圈销声匿迹了。不再执教唐小天的张凯也是后来的某天从电话中得知这个消息的,他不免感到可惜,但转念一想,“毕竟每个人有不同的个人选择”。张凯带过的学生中,最初预想着要走职业道路的很多,但真正坚持下来、打出名堂的凤毛麟角。加之最近几年,在斯诺克和中式八球的挤压下,中国男子九球市场进一步萎缩,比赛很少,九球球员悄无声息地转行,也变得稀松平常。
张凯总结,球员放弃职业生涯,无外乎几种原因,一是不真心热爱台球,二是缺乏天分、前途不明朗,三是不满足于台球职业的收入。本刊采访的多位台球界人士推测,喜爱台球又很有天分的唐小天放弃这个职业,很有可能是由于收入。
全国级别的九球比赛中,冠军奖金通常数万元,四强奖金在几千元至上万元不等。球员参加比赛需要自行支付报名、训练、食宿费用,只有明星球员能获得一些赞助。一名常年稳定在四强水平的选手,一年的奖金减去训练比赛的成本,结余大概为10万至20万元,相当于大城市中公司白领的年收入。“如果真心喜爱这项运动,又能以此维生,那么就不会放弃。但是运动员训练非常辛苦和枯燥,可能比公司职员付出的辛苦多得多,很多人觉得付出和收获不成正比,物质上得不到满足,就放弃了。”张凯说。
非主流生活
12岁时,唐小天放弃学业、全身心地投入到台球训练中,其实是选择了一条与“读书成才”完全迥异的成长道路。即使是在体育界,在体教结合的大环境下,台球的家庭式培养模式也是非主流的。
“中国台球正在起步阶段,人才培养几乎完全基于丁俊晖的模式,中国台球是以丁俊晖为榜样和目标在发展。”韩皓翔告诉本刊。丁俊晖9岁开始练球,小学时就中断了学业。大概10岁时师从张凯,张凯并未发现他有特别的天分,只是训练异常刻苦。丁家举全家之力培养他打球,在他成名前,只有投入,没有任何回报。直到他取得了一些成绩,才倚仗他的名声开设了台球厅。
打台球是条高风险的路,而且有时很难被理解。“好多人这么觉得,不读书干其他的,都属于不务正业。北京人就特别明显,觉得必须读书,中学完了读大学,大学完了该干嘛干嘛。其实现在中国的社会开放了,小孩的学习要是跟得上就上学,跟不上的话,我觉得有一技之长也能生存。”张凯说。
港台教练的想法跟张凯就不太一样。韩皓翔11岁时结识了傅家俊原来的教练,香港教练觉得他天分不错,但不建议当时立即进行职业训练,要求他继续上学,十五六岁时再练也不晚。“台球选手比赛,技术是一部分,但综合素质也有要求。开始练球时不觉得,后来就发现,对球的理解和分析需要很强的逻辑思维和应变能力,读书上学对综合素质提升很有好处。”韩皓翔在北京人大附中读到高二后休学训练,几年后排名全国前十、入选了国家集训队,又回来考大学,现在就读于人大历史系,是中国台球界唯一一个一边读大学一边打球的高水平球手。他并不打算毕业后将台球作为职业,无论是留在体育产业或是其他行业,选择都有许多。
对于唐小天来说,离开台球,摆在面前的可选项就没有那么多了。张凯说,虽然不能像从学校一路走来的年轻人一样上学、毕业、就业,转行的弟子也各有各的出路。最多的是留在台球行当里,开球厅、卖器材或者当教练。有一些家底的,能在家人帮助下做起生意。
唐母此前向媒体透露,唐小天这两年进入股市,适逢行情不错,有了一些收入,加上家里帮衬,在今年春节前购买了心仪已久的兰博基尼跑车。任浩江说,唐家不是富豪之家,但至少是小康水平,大概10年前,唐父开的车就是一辆老奔驰,家中应当有些积蓄。“我猜想他之所以能买这辆车,也是因为家长比较开明,孩子想要什么,家里都会尽量去满足他。”
车行老板安山告诉本刊,事故中的几辆跑车并不像大众想象的那么高档昂贵,从价格和配置上来说,只能算是这些品牌的入门级车型。法拉利和兰博基尼都是几年前的旧款,但却是车主新购入的,很有可能是200万元以下的二手车,“豪车保养得比较好,在市场上转几手也是很常见的”。
安山说,从这些年轻人在马路上飙车的行为来看,他们并不是真正懂车。“他们不了解车应该怎么开,怎么去驾驭。你花了几百万买了一辆法拉利,可能需要花同样的钱去学习开车,包括参与培训、到专门的赛车场地练车、请技术人员调试车的性能。从这次事故的现场看就很奇怪,正常开不可能破坏得那么严重,他们还是不知道车的极限在哪里。对于兰博基尼和法拉利来说,他们也不是核心用户。”
自从2013年东坝飙车案后,大规模的公路飙车在北京几乎已经绝迹,但是偶发的飙车行为仍然散见于东坝、“鸟巢”等热门地点。赛车爱好者何檬告诉本刊,飙车的爱好无关车型,开豪车、改装车或是普通车,都有可能有这样的欲望。只不过豪车往往性能极佳,当豪车在逼仄、压抑、紧张的隧道里轰鸣,呼啸而过时,车主会从声音和速度中获得巨大的满足。“飙车不会只有两个人,肯定是一帮人去,因为那是他们聚会、交流的方式,就像普通人吃饭、唱KTV一样。”
何檬和唐小天在同一个微信群中。与各类超跑俱乐部不同,这是一个庞大而松散的群组,豪车、改装车等各种类型的爱好者混杂其中,足有几百人。何檬说,群中像唐小天一样开入门级豪车的年轻人不少,背景也相似,靠家中资助拥有一份自己的小生意、小事业,哪怕有的只是挂名。安山说得更直白:“20岁上下的年轻人,一天闲着没事儿,在一块儿干吗呢?就飙车吧。”虽然动静大,但他们在车友圈中亦非主流。
一同出行的唐小天和于某不算熟识,唐母说,两人刚认识,甚至没通过话、也没互加微信。在练习台球的数年间,唐小天的生活都是相对单调和封闭的。购买兰博基尼后不长的时间里,他却与新认识的朋友一起成为飙车案的主角。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实习记者徐可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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