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曾经说过,在人类的地图上,不属于乌托邦的地点根本不值得一顾。
我一直有一个兴趣是想观察图像和乌托邦的关系,也就是人创造的形象跟人的信念之间的关系,我把这种关系叫作“图托邦”(Imaginopia)。这里借用了整500年前托马斯·莫尔的概念,但是其实他点出的也是一个人性中从来不会消失的渴望:凭空找到或创造出一个地点,其中“所见”皆如我“所愿”。从这个渴望的实质就能看出,“图托邦”越是纯粹,其消逝的时间越快,但是在它短暂的生命中,因其理想的纯度和激烈,确实会留下不可思议的视觉和思想遗产,就是这样的遗产,仍然继续滋养着我们今天眼所能见的图像世界。
最古老的“图托邦”之一,要算古埃及的阿玛奈(Amarna)时期。这个时期的统治者是古埃及第十八王朝法老——阿蒙霍特普四世(Amenhotep Ⅳ)。阿蒙霍特普出生于大约公元前1379年,他登上法老位子,就决定进行宗教改革,也就是改变埃及的信念。在古埃及复杂的信仰体系中,本来的太阳神叫“拉”。拉后来与象征法老家族王权的“荷鲁斯”,以及埃及首都底比斯的地方神祇“阿蒙”合并,成为一个复合的主要信仰:阿蒙信仰。阿蒙霍特普简化了这个信仰对象,他所推举的神,是我们眼所能见的直接的“太阳光”的形象:阿顿(Aten)直接的图像表示就是太阳圆盘和它的放射性光线转化为小手。
阿蒙霍普特对信仰的改造十分激烈,他不仅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埃赫纳顿(Akhenaten),意为阿顿的仆人,而且废除了底比斯作为首都的地位,跑到一个完全不适合建设城池的地方:现今的阿玛奈凭空建设了一座首都,并把它称为阿赫塔顿(Ahetaten),也就是“光的地平线”。这个时期从历史角度来看非常短暂,仅仅17年,但这期间不仅发生了社会政治的重大改革,也是古埃及信仰史和艺术史上最重要的时段,让我们第一次惊叹,人所相信的是如何改造着人所能(愿意)看见的。
埃赫纳顿刚宣布改变信仰,就在卡纳克(Karnak)地区把一座原来祭祀阿蒙神的神庙进行了大规模改造。首先,由于埃赫纳顿反对具体呈现任何神祇的拟人面貌,所以整座神庙的巨像柱或庭院中通常都会有高达四五米的巨大人像,都没有直接描绘埃及多神体系中的任何具体神祇。这些巨大人像全部为皇族家庭的形象。其中一个表现埃赫纳顿自己的巨型圆雕体现了美学的激烈转变。古埃及艺术史是一部范式的历史,正如贡布里希所言,埃及人相信传统和知识,希腊人才开始相信眼睛。这个圆雕立像承袭了埃及俄西里斯式(Osiride)像的雕塑范式,下半身基本如木乃伊般被包裹,上半身赤裸,两手交叉于胸前,手中持有象征生命的器具。这是主宰阴间神灵俄西里斯(Osiris)的象征,表示在重生之前的胎儿(Embryonic)状态。皇家会在每30年为此重生而举行庆典。埃及造型传统中最重要的就是比例和尺度,却阿玛奈塑像中被完全扭曲和抽象化了。人物的面部,鼻子和眼睛都是莫迪里阿尼的灵感来源,被极度拉长,嘴唇是面部强调的重点,丰满前凸,唇线清晰,仿佛一个独立的小生命。人物呈梨形体态,腰腿细瘦,臀部宽大,线条柔美光滑。在埃赫纳顿之前的埃及图像范式中,人的比例一般是三分的1∶1∶1,也就是从脚到髋部、从髋部到胸前、从胸前到额头是等比的。但是阿玛奈风格中,第二部分,也就是从髋部到胸前的部分基本占了人体快二分之一。这个部分的拉长,以及扩展髋部的宽度,很多艺术史家都认为,是把人体女性化的意志的体现。在古埃及王国的文献中曾经发现这样的句子:“要用适度的热情爱你的妻子,她是一块田地……”从而可见古埃及人把女性视为种子和生命的容器。在这个理念的支持下,埃赫纳顿将一切人类视为一种女性化的容器,接纳太阳神的能量和生命力。所以从国王开始,就要在男性身上也强调这种女性特征,强调阿顿神的恩赐和对世界的改造力。
在阿玛奈风格中,还有一个特色可以从叙事性浮雕中看出来。我们发现了上万块这样的浮雕,每块的尺度大约都在52厘米×26厘米×22厘米,在埃及学中被称为Talatat。在阿玛奈风格的浮雕中,我们一眼就能发现,那种在埃及浮雕中必然出现的法老跟神祇面对面站立的形象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埃赫纳顿跟他的妻子娜芙蒂蒂两两相对的形象,这种成对的形象跟法老-神祇的成对形象完全等大。有艺术史家推断说,娜芙蒂蒂才是新宗教的真正推动者,或者至少是跟埃赫纳顿具有同等地位的阿顿指派的统治者。还有人说,在埃赫纳顿死后,娜芙蒂蒂继续以另外的名字统治了多年。
娜芙蒂蒂(Nefertiti)这个名字的原意是“美人儿来了”(The beautiful one has come)。在阿玛奈风格的各种形象制品中,她的形象反复出现,每次都跟埃赫纳顿等大而且互动亲密。他们不再出现于仪式化的庆典环境,而是出现在十分日常的生活环境中:或是共坐在葡萄架下,或是抱着三个女儿享受天伦之乐,或是夫妻互相抚触着下巴调情,或者妻子正为丈夫斟酒,或是在交换刚在田野上摘到的野花儿……这些场景都是在古埃及传统中从未发生,而且于阿玛奈时期之后也不再被描绘的。浮雕作品大多出现在阿玛奈风格的早期,其中对人物的尺度拉长扭曲和高度抽象化十分明显,特别突出的是人物的头部如同鸡蛋般的后凸,历史学家有推断说是疾病使埃赫纳顿头部变形,这个变形则成为我们今天设想外星人形象的一个重要灵感。
而让娜芙蒂蒂成为古埃及除了克里奥巴特之外最为人所爱的女性,还要归功于一个雕像。那就是存放在柏林新博物馆的娜芙蒂蒂胸像。这座胸像发掘于1912年12月,地点就在阿玛奈的一个著名雕塑师、工匠图特摩斯(Thutmose)的工作室遗址中。这座胸像是阿玛奈风格的末期,也是高峰期的作品,被著名的阿玛奈专家西里尔·安祖德(Cyril Aldred)称为“驯服夸张”(Taming the Exuberant)的过程。
这座雕像最为人称道的是对面部的刻画:颧骨周边的肌肉划分精确,两道若隐若现的法令纹引导到鼻孔两侧。唇边有柔和的咀嚼肌,唇线十分清晰坚定。下颌方正有力,下巴紧致。那种丰满圆润的东西消失了,下垂松弛也丝毫没有。但这里体现的不再是一个理想或抽象的美人儿,而是一个对自身充满自信的淡定坚强的成熟女性(估计娜芙蒂蒂当时大约三十出头),其对生命的经验和诱人的美丽都从这张面部反映出来。她虽然失去了一只眼睛,但仍然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胸像。阿玛奈令人称奇的扭曲拉长的夸张方式在这里似乎得到某种“驯服”,图托邦的理想向着现实比例收缩,也难怪表征了它即将走到尽头。
埃赫纳顿的改革如此激烈,而且如此集中在信仰层面,以至于他对国内外政治的统治管理事务都不用心。当时埃及帝国的亚洲盟友纷纷来信抱怨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或重视,使埃及帝国在世界的权力大大削弱。加上一场大瘟疫的流行,阿玛奈的都城埃赫塔顿在埃赫纳顿去世后很快就衰落了。
关于埃赫纳顿突然在阿玛奈创造一个太阳神乌托邦的动因,没有历史学家能给出定论。一派学者是自然科学论,是因为埃赫纳顿发现了太阳能量是地球上生命的能源这个事实;另一派学者是政治论,认为埃赫纳顿想通过一神教统一王权,打击在底比斯过于壮大的阿蒙祭司集团。
不论这17年的奇迹产生于自然还是社会,它的形象遗产都丰富且神秘,而且跟女性特征(Feminity)紧密相关,完全难以被今人的想象力所解读,但又成为今天艺术产品永恒的灵感。王尔德曾经说过,在人类的地图上,不属于乌托邦的地点根本不值得一顾。虽然今日的阿玛奈只有沙漠废墟,但它带给我们的永恒的关于嘴唇、法令纹、下巴,以及女性、太阳、生命的所有认识却是在任何城市文明的中心都永远迷人的神话。
文 张宇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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